三毛：『我是一個任性的人，憑著一時的新鮮，認人做朋友，又憑著一時的高興，將人漫不經心地忘掉。』 我的她在十年前走了，而他和他在去年也相繼離開了。 兩個意外，一個應該可以稱作過度傷心而亡。 如果相信靈魂相信宇宙萬物論，我知道他們只是更完整自己的靈魂了，他們會被送往下一個軀殼，繼續完整。 但為什麼，每次想到的時候，我都好像身體被掏空了一樣呢。 人過世，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它不像你跟誰沒有聯絡或是吵架，有一天你突然想到的時候，還可以上網找找有沒有他現在的資料。 他就是從這個你生長的環境中，這個世界裡消失了，你沒有辦法再期待有一天的相遇。我也曾經幻想過不下幾百次，或許在哪一個國家的某一個轉角，我會再次看到他們。 但很可笑的就是，時間的流逝真的帶走太多的東西，人的腦袋是很神奇的，它會在你不知情的狀況下做出判斷跟反應，就像是人格分裂，解離患者一樣，為了保護脆弱的身體和心靈，我們的腦袋必須欺騙自己。 去年過世的兩個朋友，我已經連名字聲音跟長相都記不起來了。 我不記得他們會用什麼聲調呼喊我的名字，我不記得他們喜歡喝咖啡還是茶，我不記得他們微笑的角度，不記得他們是不是有起床氣，不記得他們是不是偶爾會作弄我，不記得他們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不記得他們和我說話的時候是否會直視我的眼睛，不記得他們喜歡吃的食物，甚至不記得我們怎麼認識又是怎麼走散的。 我能記得的，都是感覺。 我記得跟他們在一起，很放鬆的感覺。 能記得就像是向日葵終於等到日出的瞬間，每次見面的感覺。 記得他們擁抱的溫暖，也記得曾經被捧在手上心裡呵護。 我還記得最後是我負氣不聯絡他了。 然後就再也不能聯絡了。 很多人在我的腦中，就像是場十年前看過的很安靜很安靜的黑白老電影，我記起的只剩下那些在畫面上的雜訊，還有投影機發出的換片吵雜聲。 電影的內容是什麼，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是不是我們的身體裡其實都裝有自動遺忘裝置，當我們所受的痛苦超過自身能承受的限度之後，大腦會啟動這個裝置，我們的痛苦會隨著那段日子的遺忘而得到解脫。 要不然我們小小的身軀，怎麼能承受這世界給予的巨大壓力，繼續生存下去。 我並不堅強，不勇敢，我辦不到。 知道消息後止不住眼淚，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處在後悔的情緒。 不是因為我有一大筆錢在他那永遠拿不回來，是因為當我想見他們時，我連討錢的藉口都用不到了。 我知道自己氣色糟糕到不行，我知道哭沒有辦法解決問題，可是我無法克制自己。 急促到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呼吸，撕心裂肺的痛楚，讓我清楚感受到我還活著。 人這種生物吶， 平常遇到小問題的時候總是很吵，拼命想要和旁邊的人抱怨，尋求答案。 但我們都知道，其實能說出口的煩惱都不是煩惱了，能說出口的都是撒嬌，留在心底的，才是自己過不去的結。 有些事情不是找不到人說，而是不知從何開口，也不想說。 這幾年我學會了放棄，我不再緊抓著手裡的東西不放，我學會了讓一個人自由才能久伴，學會不做解釋，學會了不再和這個世界爭辯。 我不覺得這是一種成長，從來都不覺得屋簷下低頭是一種成熟。 是社會化了是合群了，但不是成長。 我們只是被這個世界拉正了，成為一個體制下的犧牲品，每個人都汲汲營營的在虛應故事，我們為了生存都放棄了完整的自己，成為半人。 然後這個社會再告訴我們，尋找另外一半。 磁鐵正負極相吸，反之相剋。 這個社會用很多理論告訴我們，我們要找互補的對象，要用別人完整自己。它讓你覺得獨善其身是一件自私自我的行為，讓你必須和人類做交流。 再讓你對人性失望。 他和他是同卵雙胞胎。 這世界帶走了一個，或許我們早就知道另外一個也不會獨活，但每個人都心存僥倖，希望他會好轉。 沒有人知道面對這種事情的時候，該怎麼去安撫，又該怎麼做反應。 你明明有事，明明就不好，卻還是得打起精神來，安慰身邊的人你沒事。因為你知道只有你能救自己，也明白沒有人能夠感受你的痛苦。 你早就了解就算再怎麼親近的兩人，也沒辦法在完全不做解釋的狀況下了解另一個人。 這世界上其實沒有人能夠真正感同身受，也沒有誰會了解誰，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一個人來，一個人走。 於是你放棄尋求救難的小船，你任憑自己在海上飄阿飄的。 你會游泳，也知道岸邊不遠。但你就想讓自己這樣痛苦一下，你想感受痛苦，你想放棄。 在極度痛苦之下，你笑出來了。 你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旁邊的朋友們看到你臉上有笑容，都鬆了一口氣，大家都騙你沒事了，你也以為你騙過自己了。 就像小時候被體罰，總是會看著皮開肉綻的傷口告訴自己沒事一點都不疼，的那種沒事。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回過神來發現日子一樣在過，每天的太陽一樣升起又落下，學校或公司的人像是沒事般討論著沒有人在乎的八卦。好像所有事情都回歸到正軌了，可是你沒有。 你覺得自己格格不入，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在人群中，像是少了一隻手或一隻腿，你覺得你殘缺不全，卻沒有人發現。 沒有人在意。 這個世界生病了， 而我們每個人都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