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帝國裡的陳雪  陳雪小說《親愛的共犯》是什麼？大概就是《璀璨帝國》加上《反恐二十四小時》吧。 看奇觀，寫豪宅，「這個豪宅本身就充滿戲劇性」，他寫有錢人，有一種看實境秀的樂趣。大家豪族的心機內鬥在攝影機下被攤開來看，心機單純其實是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選擇，你以為思考的淺，正襯托豪門的深。你以為的傻，可不正因為他們根本不用擔心。那裡頭想笑話別人，其實經常是先看到自己缺什麼。  我看完的第一個感覺倒是，陳雪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薄情 《親愛的共犯》線條非常乾淨。像是用鋼筆畫出來。能感覺到那種鋒利。我覺得這也是一種質變。他不讓你心有旁騖。他在語言上簡單。在描述上切齊邊緣不多溢出也不欠奉。兩個字四個字，表情達意，說什麼是什麼，直接把話說死。讓意義到位，把一切收束。不留下線頭。不跟你玩什麼意在言外什麼讓我們細品文字，不讓金聖嘆拿紅筆劃圈圈說這裡儼然有深意。也不需要去猜人物想什麼做這表情是不是和內心不合，小說家誠實到直接告訴你，不如說只是不想在這裡多做功夫。《親愛的共犯》裡陳雪是薄薄的唇角還要再抿起。極致是，你甚至不會感覺到文字。不會被敘述阻礙。他把一切逼到極限。  一切只有一個執念。讓情節往前飆。要讀者專注在故事的推進上。  其實從這裡能看出她的判斷－－拜託他是誰，他陳雪，就算是純文學的惡女，頭上不是帶著皇冠，舌頭也鑲唇環鼻翼穿刺珠鑽，他有純文學技術多年信託給他的豐富財產－－結果他大姊說不要就不要，做出驚人的割捨，甚至是薄情了（我可以想像那些純文學大老含淚巴巴的說，你不要我們啦，你捨棄你經營的）  原來薄情才是專情。《親愛的共犯》每一字每一句都可以聽見陳雪堅定的聲音，因為我要往新的地方去了。  說故事。推理。犯罪。新的文體帶來新的敘述，開啟新的可能。全新的陳雪抿起唇角誕生了。   負責還是負債？ 《無父之城》裡有一種壓縮檔ZIP傾向———故事裡的小鎮很小，人物很多，所以故事擁擠，陳雪把解壓縮的責任交給讀者。不同事件從發生到結束－－阿，怎麼一下就出來了－－就在幾句話幾行之間。單一事件裡怎麼切入，對場景和動作人物細細白描、拆解每一個動作，或說寫氣氛烘托情緒什麼，以及情節，這全部被壓縮在封包裡，由讀者大腦自行運作。小說家不負此責任。《無父之城》是實體容積大於所佔面積，他比你實際看到的要更大。  《親愛的共犯》則是陳雪提供的一種出路。他依然不對讀者或文學的負債負責，把一切限縮。單純化，概括多於，讓簡單成為種選擇。  但這回，簡單的是事，複雜的是人。  小說家戮力不在於事件開展怎樣複雜怎樣延伸。而在於，事件中人的過去。  那形成一種快照風格。綁架發生了，警察介入了。案件發生轉折，警方多方探尋－－這個可能在《無父之城》裡幾頁的東西變成一本書的規模。但這事件只是一個相片框架，當下、現在式的描述變得簡單－－那正好和他的敘述匹配，文體和內容互相協調，反正也不需要那麼複雜的描述－－但下頭萬頭湧動拉住扯著什麼就要湧出。  《親愛的共犯》好看在這，他一刀一刀的去鑿，形成一張又一張人物的快照，去看一個人怎樣成為一個人，小說家簡筆勾勒，時不繁筆暢寫好幾頁。於是生出好多次要的故事。但這些故事，也就是這些快照完成在拍照的當下。而真正留在綁架案的，是這無數快照的重疊。他不造成故事本體綁架案的負擔，但卻形構出當事人的臉。你以為那是剎那的表情，一個當下的反應，其實下面多少地獄變相。於是事件的量體不曾改變－－主幹始終是連著綁架案以及其延伸出的後續。但感覺上的量體卻極速擴張－－那麼多人，那麼多故事，我是說，那是一個世界的規模。  。 所以現在式或是當下情境和動作描述不用太繁瑣，人物本身解釋了一切。就是一切。 陳雪在小說中一直問的問題是「人是怎麼變成這樣？」，而讀者則在問「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最後陳雪的問題成了讀者的答案。 討論新世紀陳雪的作品，經常不是負不負責的問題，而是負不負債，當我們把純文學成為一種專類而與其他的書寫對立，陳雪過去的資產在此刻就會變成一種債務。 從這方面來說新世紀的陳雪也正在建立他的璀璨帝國，他不是白手起家而是從負債起家，但小說家也是企業家，對別人來說是負債，但對他而言他念茲在茲的，是如何把過去他的專長專項，純文學裡得到的一切轉化進入新世紀更多讀者的需求之中。 在《親愛的共犯》裡他得到了一個結論。在不傷害故事的流暢性之下，如何透過整體的簡潔創造細部的複雜。他知道怎麼把債務轉成資產，他依然不負責，但本來小說家不用對讀者負責，只對小說負責。奇怪當他努力對自己的小說負責的時候，也對得起讀者了。 陳雪乍看完成一本類型小說，但我覺得那還是他某種純文學質地的展示，只是把複雜的人物內在「他想」變成讓人欲罷不能的「他發生」。 陳雪寫得多簡單，但簡潔，其實是經過編織的複雜。 陳雪不是過去那個陳雪了。但陳雪一直證明他是陳雪。因為他總是可以，一直可以，不只可以，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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