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非常仔細地清理手指,指甲溝裡的汙垢、指緣的倒刺。她喜歡注視那些撕好的皮,剝至薄透所透露的淡淡粉紅雛鳥似的,輕微發炎不至疼痛。同時,她想像一下子斷筋錯骨地刨除倒刺,歇斯底里的血水漶漫而來。
每天早上九點打卡上鐘,她面對鏡子,一綹一綹歸納翹出的髮絲,鬢角收得服貼、刀柄抵住眉間削落雜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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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非常仔細地清理手指,指甲溝裡的汙垢、指緣的倒刺。她喜歡注視那些撕好的皮,剝至薄透所透露的淡淡粉紅雛鳥似的,輕微發炎不至疼痛。同時,她想像一下子斷筋錯骨地刨除倒刺,歇斯底里的血水漶漫而來。
每天早上九點打卡上鐘,她面對鏡子,一綹一綹歸納翹出的髮絲,鬢角收得服貼、刀柄抵住眉間削落雜毛。
因為太過乾淨,她總是覺得世界很髒。
審慎自己的手指,她看手指的方式是攤開手掌後手指彎曲指向自己。國中檢查指甲一直是將手指指向他人、學習交付他人評斷自己的權利。如今她為自己指認一切,無論一切是什麼。
檢查畢穿戴上白色的棉質手套,蒼白地啟示她枯燥的八小時,從一樓到頂樓送往迎來反反覆覆的八分鐘。
「請問您要到幾樓?」
八樓到了。
30 度不偏不倚的鞠躬。
人們總是喜歡有人向自己低頭。
所幸低頭對她來說並不算什麼。她書念得不多因此無法對他人指手畫腳,也並非女性抬頭能夠自信地整天高喊賦權自我培力自我,更沒有家裡慣養不能成為無法無天的小公主。
家裡有四個女孩子,無論是家裡或是在茫茫人海中,她並不特別起眼。
這份眾生平等的職業對她很剛好,眼前小屁孩老太婆男女老少菁英勞工,30 度不偏不倚的鞠躬。低頭就能處理的軟弱不成問題。
無需競爭升職,每天待在上下樓的平行宇宙裡,百貨再蓬勃也與她無關,她需要專注地,只是如何好好送走一個人,這樣的事。
電梯至頂樓四分鐘,往下再四分鐘。八分鐘能容納她無數綺想,她常細細品味著一遍又一遍,大樓墜毀、西裝筆挺剛剛買好名牌的得體人群逃竄、家庭和樂兄友弟恭在爆炸間妻離子散,炸毀她所缺乏的,一遍又一遍。
封閉的電梯血肉模糊,屍臭血水骯髒混濁於密閉的電梯,電梯將錯過一樓下降至深淵。她著迷於在密閉的空間裡幻想,那年夏天老師也在課後密閉的教職員辦公室來回搓揉她的手指、指腹、掌心,老師用含冰淇淋的眼神看著她,她為了度過無法招架的時刻,眼神放空不斷假想,放學時間,她正與同學們在回家路上打打鬧鬧、用僅有的零錢共食一支冰棒。那個夏天,她溶化了。
她對他人即地獄不以為然。
她相信自己才是自己的地獄。
一邊想著電梯裡的屍首,一邊進行 30 度不偏不倚的鞠躬。抬頭霎那,偶然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睛。
「三樓謝謝。」
「電梯關門中。」
「電梯下樓中。」
她總是必須抬頭才能看見的這雙眼睛。那個人曾經說她的手指好看,在還沒有見面只是用軟體聊天時,他只看了她的手指就喜歡她。
她說了那年夏天,男子允諾將給她更好的夏天。當時她抬頭看見男子,像看一場煙花易冷,看一場虛張聲勢的感動。
做愛的時候,他會親吻她的手指,她更仔細地打理自己,生怕他親吻到粗糙的汗毛倒刺。他喜歡她手指緊抓床單,她就更用力演,手指有戲,在他生硬的鬍渣上彈奏〈給愛麗絲〉,在他雜亂的毛髮梳理出相愛的秩序,手指簡直能入圍金馬獎。
每週男人與手指只見兩次,通常在深夜,上床前他們喝一點酒,或者在別的百貨公司她挽著他的手臂、他買衣服給她。抬頭看他的時候,一切都像真的,是真的。
「電梯開門。」
「電梯關門。」
電梯開關間,他甚至不記得這雙手指了。
是因為她戴著白色手套嗎。是不是她將眉毛剃得太細。可能,這場戲她做著做著,看戲的人卻分了心。
畢竟她認識他的時候,她尚未這樣整潔地收納自己,怕被用髒一樣。他也除去鬍渣,梳成油頭,右手不再挽女人,雙手推著嬰兒車。
他們都把彼此收攏成一個得體的大人了。
她曾經是他萬中選一的手指,也淪為一雙能塞進任何平凡白手套的手指。
她總是非常仔細地清理手指,指甲溝裡的汙垢、指緣的倒刺。她喜歡注視那些撕好的皮,剝至薄透所透露的淡淡粉紅雛鳥似的,輕微發炎不至疼痛。同時,她想像一下子斷筋錯骨地刨除倒刺,歇斯底里的血水漶漫而來。
「電梯開門。」
白色手套,頓時浸染著新鮮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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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子,正在聽〈你快樂 所以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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