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們一起演出的生命獨白….

六月份，相對於平常自己的膽小，我做了一件自認相當「勇敢」的事情: 參加了「陰道獨白」的演出。

美國知名女性主義、身兼人權工作者的伊芙恩斯勒，創作「陰道獨白」這齣戲劇，透過採訪兩百多位女性，從七歲的小女孩到八十歲的老太太，分享她們從小愉快的，不愉快的女性經驗，甚至有令人落淚的性侵以及戰爭性暴力血淚故事，寫成這齣名劇。這齣劇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 每場門票所得都捐做防止性暴力之用，作者有一個心願，她希望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能免於性暴力的威脅。

這齣劇在美國已經演了十多年，很多像是凱特布蘭琪，梅莉史翠普等奧斯卡影后級的演員，也都曾經參加讀劇演出。在美國大學更常常有公演。別人或許會覺得，這有什麼好「勇敢」的? 不就是很平常嗎?

但我必須承認，第一時間我接到勵馨基金會的電話，直覺反應竟然是想趕快找個理由推掉。勵馨的志工後來跟我說: 他們的邀約其實不太順利，一方面是排練需要很多時間，有家庭要照顧的人真的分身乏術，但也有人委婉表達議題有點敏感， 因為我們從小就被灌輸: 這些議題「不能談，也不能說」，因為性是可恥的，隱晦的，遑論公開談論?

這樣的觀念，正是「陰道獨白」要挑戰的， 對我來說，我也差點要拒絕了，但突然間，我心念一轉，想說拒絕邀約只要一句話，非常的簡單，但是要選擇接受挑戰，或許正是一個療癒自己恐懼的好機會，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竟然就回電說 OK，那就演吧!

五月中第一次到新店的勵馨基金會排戲，拿到劇本，有種「誤上賊船」的感覺，因為劇本一攤開，才發現完了，雖然我的工作是幫大家讀引言，但我有好幾段話都不敢念，幸好導演體諒，她說如果我不想念的就刪掉吧 沒關係，每個人從小到大心理都有一些因為教育或家庭環境畫下的紅線，也不是一時半刻就可以改變。我強做鎮定念完第一段，但覺得自己的聲音隱隱都在發抖，心緒胡亂飛舞， 不安地想著: 家人會怎麼看我? 朋友會怎麼看? 我的觀眾又會怎麼看呢?

後來我想到，我應該問一個唯一，而且最重要的問題: 我自己是怎麼想的。

為了幫自己做心理建設，我上TED的網站，聽了伊芙恩斯勒充滿力道的演說，才曉得這齣劇正是為了治療不只我一個人的害怕，還有整個女性意識長年被壓抑的困境。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場合，有這麼多男性女性共聚一堂，聽著講者用幽默詼諧的方式，大方健康地說出禁忌用語，討論無比嚴肅的議題，講完之後，全場觀眾起立鼓掌，我也深受感動，於是下定決心，說甚麼，都不能「跳船」!

幾個星期五的晚上，我在長達十個小時的工作後，拖著疲憊的身子，播完新聞立刻跳上小黃直奔新店參加排劇，有時甚至排到將近十二點才回家。壓力跟體力都是一大挑戰，但是一起演出的演員們，真的給我很大的鼓舞。她們有些是單親媽媽，有些是上班族，也有充滿熱誠的社工人員。在導演的指導下，有點生澀卻勇敢地，揣摩劇本中的情緒，詮釋女性在戰爭，家暴，以及社會保守心態下壓抑的種種獨白。看到這群比我更勇敢與自信的夥伴們，我真的是非常慚愧，我也發現，當身邊的人都大方談論時，大聲說出來，真的沒有想像中的困難。而當大家都敢說，敢討論的時候，性暴力的加害者才不敢肆無忌憚欺凌弱者，以為他們所做的事情不會被檢舉，不敢被挑戰。

公演的那一天，大家帶著忐忑的心情來到了台大的劇場。從小到大就熱愛演講跟話劇的我，竟也種初登舞台的欣喜與緊張。

導演要我們在開演前一個小時，在空蕩蕩的舞台上冥想，想著如果觀眾席上坐滿了觀眾，妳想傳遞甚麼訊息給他們。接著，我們大約十位演員圍成一圈坐下來。導演要我們預習等一下謝幕時的自我介紹，前提是必須拋開工作頭銜， 講真正的自己。

那一刻，大家卸下了最常戴的那張面具，我才知道，有人演完戲後，就要去面對身體的病痛，動一場大手術，也有人跟大病搏鬥初癒，瀟灑認真生活，也有有些傷，真的很深，即便卸下了一些心防也說不出口，但那一刻，我們大家哭成一團，流下了做為女性，只有彼此才了解的眼淚，那一刻，我們也共同療癒了一些傷痕。

那天的演出很精彩，有笑也有淚。每一位夥伴光芒四射，朗誦出來的話語，字字句句敲醒性別偏見的執迷，打動對性別議題無感的心。那一刻，舞台彷彿為她們而存在。謝幕時，現場響起真誠的掌聲，每一位的觀眾，眼睛裡都閃著經過洗滌，經過思考，清澈而透亮的光芒。

最後，我是這樣介紹自己的: 「我是林益如，一位新聞工作者，也是一位膽小鬼，之前根本不敢來參加讀劇，但今天我很感謝自己，完成了這場演出。」

幾個星期之後，勵馨寄來別出心裁的感謝狀，上頭還有手工藝品細膩的小裝飾，相當典雅溫馨。但我總覺得，我才是受惠最深的人，真的很感謝他們的邀請。還有那群一起演出的夥伴們，雖然認識妳們不深，但我很珍惜這段美麗的緣分，也希望我們在未來人生路上，不管遭遇是苦是甜，都能像那天晚上在舞台上一般，掛著自信的微笑，展現最美麗的身段，神采飛揚地，擁抱生命的每一刻；身旁的人，也都能不吝惜給出溫暖而理解的掌聲，打造對女性更友善的環境。

很高興我當初聆聽自己的聲音而非屈服於恐懼，決定參加這次的演出，也希望有一天，伊芙恩斯勒的願望，能美夢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