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分居風暴》、《橫山家之味》看《親愛的房客》勾勒一個家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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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導演鄭有傑《親愛的房客》幾乎可以說是去年至今國片中最為成熟的作品之一,身為一位創作者,不走到一定年紀,不經歷種種失望,是無法收起尖刺、磨去稜角,畢竟成熟無關格局,而關乎筆觸。無論劇情主幹、敘事角度、...
✍️ 從《分居風暴》、《橫山家之味》看《親愛的房客》勾勒一個家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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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導演鄭有傑《親愛的房客》幾乎可以說是去年至今國片中最為成熟的作品之一,身為一位創作者,不走到一定年紀,不經歷種種失望,是無法收起尖刺、磨去稜角,畢竟成熟無關格局,而關乎筆觸。無論劇情主幹、敘事角度、鏡頭語言、核心概念等各種面向,延續著是枝裕和富有人文關懷的目光,深入創傷之後陰鬱、掙扎與莫可奈何的死結,內斂卻柔韌地探討構成我們社會中最基本的群體 ——「家」。這個故事不僅重新勾勒家庭的輪廓,重新定義家人的存在,更於毫無血緣關係人們之間創造出短暫而永恆的雙向救贖,因此日前曾寫下,它從家的廢墟之中生再生出一個家的花苞,從愛的裂縫之中再見證另一種愛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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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真實的家,本質上難以避免會充斥許多無解的矛盾和衝突,因為是家人而蔓生,而包容的裂痕。根據導演分享的片單,便可窺知 Asghar Farhadi 的《分居風暴》與是枝裕和的《橫山家之味》為他在形塑這個家時帶來相當深遠的影響,在其眼裡的《分居風暴》不但具備紮實的劇本、精彩的演員表現,更是構思《親愛的房客》時作為標竿的電影,於是非、對錯、道德、謊言與真相的層層建構之間,為觀眾各自的認知豎立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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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家庭的分崩離析,夾在中間的世代上有父母下有孩子,需背負起家中龐大的經濟開銷,許多無法責無旁貸的重擔壓得這些人喘不過氣。《分居風暴》巧妙地從人物動輒得咎的處境中所產生的衝突去推進劇情,塑造張力,藏起部分關鍵轉折卻不影響整體敘事流暢度,善用再尋常不過的婚姻關係、親子矛盾、教養問題一塊拼圖一塊拼圖補足故事全貌,從全貌中又可察覺出,導演欲談的也不過是親情。《親愛的房客》採用相似手法之外,也同樣透過呈現成人的滿腹苦衷與孩子的純真目光重新挑戰旁觀者的道德天秤,每個人都有過謊言,但每個人仍舊如此善良,看著健一面對悠宇的情緒、立維的質疑、阿嬤的反反覆覆,甚至警察與檢察官的尖銳問題,處處擲地有聲地帶領我們捫心自問,換作是你,為了維護自己的家,為了討回認知中的公道,當下又會做出什麼反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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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分居風暴》影響的是《親愛的房客》的結構面,那《橫山家之味》或許由內而外影響了它的情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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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山家的長子意外過世,王立維也從此缺席,他們的家庭因此上演爭執吵鬧,上演惡言相向,上演生離死別,無論是枝裕和,或是鄭有傑,都在自己的故事中展現了對家庭價值的認同。血濃於水也好,毫無血緣關係也罷,曾經遭逢無數扭曲、崩毀、破壞,人們仍會千方百計找到一個家的根基,從新的結構長出具有家庭之實的穩固羈絆,即使曇花一現,即使再度支離破碎,過去擁有的認同、陪伴與接納卻可能為彼此往後的人生帶來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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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你應該比較輕鬆吧。」
「但有你我會比較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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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習慣沉默的健一沒有清楚表達,然而他不求回報、盡心盡力的奉獻,無處不透露內心對融入這個家的渴望與嚮往,總是不厭其煩隨侍在側,晨昏定省、料理家務,為悠宇為阿嬤完美扮演一個至親的角色,諸多有形無形的付出會讓許多親生兒子與父親自慚形穢。所以人們總說,一個人走得比較迅速,兩個人走得比較長遠,一個人走得比較輕鬆,而一個家會走得比較快樂。法庭上沉默半晌,鑽入耳朵一句「爸爸二號」;心力交瘁的床邊,忽地是「我早就不怨你了」,彷彿是枝裕和不停前進的步履遙遙相望,說著來不及,追不上都是必然,但命運或早或晚都將讓我們體認到,當你一心為傷痛尋求原諒,一心為錯誤尋求彌補,一心為歉疚尋求釋懷,諒解會在意料之外的時間點翩然來到自己面前,其實夢寐以求的世界也不過如此,小到沒有更遠大的抱負,卻又大到足以一廂情願深愛著自己選擇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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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探討「家庭」對孩子與社會的重要性,《海街日記》以親情之愛填補了親情的缺憾,而《橫山家之味》的力道之強勁,是怨懟瞬間放下,理解冉冉而升的那一刻。電話響起,阿部寬不得不將白髮蒼蒼的姿態深深放入瞳孔,那在救護車周圍愛莫能助身影,剩下落寞,剩下疼痛,幾十年來總以醫生身分為傲的人,終究得面對自己的凋零,那一刻兒子的目光望穿千言萬語,彷彿瞬間諒解過去父親的所作所為,皆來自一份無法言說的溫柔、期許與情深。說父母不願正視,其實他們早已接受諸多不盡完美,說父母缺乏肚量,其實他們早已包容難以釋懷的一切,這也是健一對阿嬤在人世間最後的記憶,他們都讓做父母的承認了孩子的平凡,也讓做孩子的理解了父母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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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與地之間,在山巒與港灣之間,數度痛哭失聲,也曾漂泊無依,然後於燈火闌珊處覓得容許你靠岸的港灣,期許以家稱之,希望永遠無須遠行。它散發著無可取代的美,平凡卻不容易,脆弱而不易碎,時間偶爾停駐,像遼闊的山景仍靜靜被雲海擁抱,像不變的陽光溫柔灑落窗邊鋼琴,黑白錯落,光影參半,冷暖流動,你終將會翱翔在很大很美的世界,但不管發生什麼事,要記得有個人永遠永遠愛你,那是每個靈魂注定不停歸返的地方,更是一位成熟溫潤的創作者,願意賦予家庭價值的終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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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房客 #分居風暴 #橫山家之味 #鄭有傑 #movie #film
愛莫能助相似 在 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放眼望去,導演鄭有傑《#親愛的房客》幾乎可以說是去年至今國片中最為成熟的作品之一,身為一位創作者,不走到一定年紀,不經歷種種失望,是無法收起尖刺、磨去稜角,畢竟成熟無關格局,而關乎筆觸。無論劇情主幹、敘事角度、鏡頭語言、核心概念等各種面向,延續著是枝裕和富有人文關懷的目光,深入創傷之後陰鬱、掙扎與莫可奈何的死結,內斂卻柔韌地探討構成我們社會中最基本的群體 ——「家」。這個故事不僅重新勾勒家庭的輪廓,重新定義家人的存在,更於毫無血緣關係人們之間創造出短暫而永恆的雙向救贖,因此日前曾寫下,它從家的廢墟之中生再生出一個家的花苞,從愛的裂縫之中再見證另一種愛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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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莫能助相似 在 柚子甜剝心事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清醒|
最近做諮詢的時候,重複遇到莫名的巧合。
好幾位來了許多次,總是反覆訴說著同一個人、同一段情傷的舊案主,來訪的時候,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已經醒了。」
不是那種「算了啦」「我已經放下了」「不然還能怎麼樣」的自欺欺人,心靈工作做久了,很快就能分辨出差異。他們不屬於這種,而是用和之前迥然不同的,非常透徹的眼神,說出這句話。
而每一位的歷程都高度相似。都是在某一次,可能是第一千零八次舔舐傷口,刷一千次對方的臉書,糾結對方過得比自己好或不好,吵架,或孤零零地反芻回憶的時候,忽然腦中浮現一句話:「好了,我受夠了。」
然後就忽然醒了。那一瞬間什麼都看透了,就像從夢中驚醒一樣,自問為什麼要折磨彼此,為什麼要為一個人糾纏成這樣,還有,我到底在幹嘛。
***
我看著他們的眼神,每次都受到很大的震撼。
尤其我深刻記得其中幾位,原本的眼神充滿憂鬱,掙扎與痛苦如溺水,反覆問同樣的問題,折騰同樣的心結,站起來又滑倒,掉回去又掙扎想爬起來。
我愛莫能助,只能該拉的時候拉一下,該放的繩索游泳圈放好,在岸邊靜靜陪伴,其他放手交給老天。
結果他們現在像沒事一樣,上岸後撥掉身上的水草青苔,優雅地擦乾頭髮,在陽傘下跟我輕鬆地喝咖啡,笑談剛剛的心有餘悸。
我每次遇到都很感動,很想哭,但也很困惑好奇。
「你們是怎麼上岸的啊?」我都會這樣問。
我的人生軌跡沒有這種「忽然醒了」的瞬間,不知道是因為不夠慘、不夠糾結、還是比較警覺,知道苗頭不對就閃,不會放任自己被拖到水底才掙扎。
***
他們都說,啊,需要「時間」,還有,需要「覺察」。
沒有時間,沒辦法累積靈魂怒吼一聲「我受夠了」的反彈;沒有覺察,沒辦法在關鍵一刻,拖自己上岸。
練習覺察的累積有很多種。有人去上了正念工作坊,有人是看我的《專注,是一種資產》(還不只一位),有人跟我一樣去了內觀,有人是反覆咀嚼自我覺察的書籍。
都很好,都很好。我在心裡默默偷擦眼淚,非常開心的那種。
謝謝你們,完美示現了不可能的可能,有幸參與之間小小的一環,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奇蹟。
***
我想到最近在用〈女力覺醒牌卡〉的時候,很多案主抽到照片這張牌。包括我自己也很喜歡。
後來發現,這張牌所代表的,或許是我們內心深處對「覺醒」的嚮往吧。
因為有嚮往,所以有光。因為嚮往,所以即使痛苦,也要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前進。
因為嚮往,所以希望不愧自己;在活著的時候,希望能對自己誠實一次。
那條路,我走過很多次了。
但願我們有一天都可以在這棵樹下相會,用明亮的眼神相視而笑。
我願意在那裡等你,又或許當你走得更遠,也可以耐心在樹下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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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莫能助相似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卡爾維諾:月亮的女兒們】
如標題,這次分享的是卡爾維諾的短篇〈月亮的女兒們〉。
這部短篇小說,描述一個喜新厭舊的城市在即將把月亮也廢棄時出現很多女孩一路救起月亮並反撲了城市的的故事。
咳,好吧上面這段描述有點長,總之是個奇幻的、頗有深意的故事。
一起來看看這部作品吧。
-
月亮的女兒們 / 卡爾維諾
地球最初並沒有表層大氣作為保護層,暴露於無休無止的隕石撞擊和太陽輻射的侵蝕之中。據康奈爾大學湯瑪斯·葛得教授所說,月球表面的岩石在與隕石粒子的磨擦過程裡被研成粉末。而根據芝加哥大學格拉德·凱柏教授的說法,從月球岩漿散逸出來的氣體可能曾使這個地球的衛星變得輕盈而多孔,有如一塊浮石。
「月亮是個老傢伙,」他表示同意,「滿臉都是坑洞,傷痕累累。它裸露著身體在宇宙中運轉,就像一條被啃光的骨頭,身上的肉被侵蝕殆盡。但這樣的事情不是頭一回發生了。我記得,有許多月亮比這個更為年邁,也更為殘破。我曾目睹這些月亮的一生,目睹他們的誕生,運轉和死亡:一個被飛射而來的星星穿刺而亡,另一個死於它上面的所有火山口發生大爆炸,還有一個身上滲出瞬間揮發的琥珀色汗珠,然後渾身覆蓋了淡綠色的雲團,爾後收縮成一扇乾燥而多孔的貝殼。」
當一個月亮死去的時候,地球上發生的事情是難以描述的,但我嘗試用還記得的最後一個例子來談談。在經歷漫長的進化過程之後,地球已經多少有點我們現在的樣子;換言之,它已進入一個轎車比鞋底淘汰得更快的時代。與現今人類幾乎一模一樣的生物生產、購買、銷售各樣商品,城市的璀璨覆蓋了所有大陸。這些城市的發展類似于我們今時今日的相同地點,不過大陸的形狀有所不同。那會兒甚至也有一個紐約市,相似於你們都熟悉的紐約,但它更顯新,應該說,更充溢著各種新產品——它如同一個全新的牙刷,它的曼哈頓區向外伸展著,上面閃閃發光的摩天大廈就像那尼龍質地的刷毛一般
在這個世界,每一樣物件只要有一點點損壞或變舊,亦即在出現第一處壓痕或者汙跡時,便會遭到丟棄,並且一件嶄新而完美的替代品會取而代之——只有一個錯漏,一個陰影:月亮。它裸露著身體,歷經侵蝕地行走於天際,黯淡無光,越發與這裡地上的世界背道而馳,是過氣物品中的漏網之魚。
古老的表述,像「盈滿之月」啦,「半月」啦,「下弦月」啦,依然在延用,但事實上已經變成一種修辭手段:我們怎麼能夠說一個佈滿劃痕和坑洞,並且看上去像就要伴隨著一場碎石雨墜落到我們頭上的東西「盈滿」呢?更不要說漸晦之時的月亮了!它十足一塊被一點點啃掉的乳酪外皮,而那月朔之時總是在我們預期不到的時候到來。在每一期新月之夜,我們都疑惑他會否再度出現(還是我們期望它就此消失而去?),而當它真的再度出現,並且變得越來越像一把缺齒的梳子時,我們不由打個寒顫,側目而不視之。
這是個壓抑的情景。我們離開人群,挎著包包,從日夜開放的百貨公司出來,看見在摩天大廈上架設得越來越高的霓虹燈告知我們,將會有源源不斷的新產品發售,我們突然之間見到它蒼白的身影在炫目的燈光之中緩慢而病態地移動著——一種想法便縈繞於我們腦間無法被驅散:我們所買的每一件新貨,每一個產品,都會相似地變舊,破損,褪色;我們還損失了外出購物和瘋狂工作的熱誠——一種對工商業不無影響的損失。
正是如此,我們開始考慮如何處置這個有害無益的衛星。它毫無貢獻,只是一艘無用的棄船。當它變輕之時,它的軌道會開始偏向地球:沒有其他什麼東西比它更危險了。隨著它的逼近,它的運轉週期越來越慢;我們不能再計算出月相。甚至乎連曆法,這月份更替的節奏,也變成只是一項例行公事;月亮一瘸一瘸地向前移動,仿佛它就要準備崩潰。
在這些月亮低懸的夜晚,性情變得更為躁動的人們開始舉止異常。總有一個夢遊者沿著摩天大樓的扶手緩慢向上爬,伸出雙手想要搆到月亮,或是一個變狼幻想症病人,在時代廣場的中心放聲狂嘯,又或者是一個縱火狂放火燒碼頭倉庫。如今這些都已經是尋常事,不再吸引好事者聚集圍觀。但當我看見一個少女完全赤裸地坐在中央公園的長凳上時,我還是不得不停了下來。
甚至在我遇見她之前,我便有種感覺,某樣神秘的事情將會發生。當我開著敞蓬跑車經過中央公園時,我感到自己正沐浴在一道閃爍著的光之中,就像螢光燈泡在達到穩定之前放射出的一閃一閃的鉛色亮光。我周遭的景色就如同一個陷入月球火山口的花園一般。那個一絲不掛的女孩,坐在一個反射著單薄月光的池塘旁邊。我刹住車。我想是在一秒之間我留意到了她。我走出車向她跑去,但一下子又停下來。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只是感覺到,我得趕緊為她做點事兒。
所有東西都散落在那張長凳周圍:她的衣服,一隻長襪和一隻鞋子在這兒,另一隻襪子與另一隻鞋子卻在那兒,她的耳環,她的項鍊,她的手鐲,錢包,裡面的東西從大大的口子漏出來的購物袋,還有數不盡的小包和小物件,仿佛她在一次大手筆瘋狂購物後的回家路上,突然聽到某種東西召喚她的聲音,然後扔掉所有東西,發覺必須把自己從所有將其束縛於地球的客體和符號中解放出來,而現在她正等待著被帶上月球去。
「發生什麼事了?」我結結巴巴地說,「有什麼我能幫助你的嗎?」
「幫助?」她朝上注視著我問道,「所有人都愛莫能助。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很明顯,她說的話並非關於她自己,而是關於月亮。
月亮在我們之上,呈現一個中間突出的形狀,一副就要壓下來的樣子,如同一個破損的屋頂,佈滿芝士磨板上的那種坑孔。就在這一刻,動物園裡的動物開始嗥叫起來。
「到此為止了嗎?」我機械地問道,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回答道:「剛開始呢。」或者是類似的其他說話(她說話時幾乎沒有張開嘴唇。)
「你想說什麼?是說這是結局的開始,還是其他別的什麼事情正要開始?」
她站起來,走過草地。她有一頭銅紅色的頭髮,披散在肩上。她是那麼的弱質纖纖,以使我覺得有需要以某種方式去守著她,保護她。我把手伸過去,準備若是她倒下來或者接近什麼可能會傷害到她的東西時抓住她。但我不敢用手碰到她,總是和她的皮膚保持幾釐米的距離。在我跟著她穿過花園的一路上,我發覺她的動作和我十分相似,即是,她也在盡力保護著某樣易碎的東西,某樣容易掉到地上,摔成碎片的東西——因此需要這樣子將這件東西帶到一個可以把它輕輕安置下來的地方——某樣她不能夠碰到,只能夠用手勢指出的東西:月亮。
月亮仿似迷了路一樣。它偏離了軌道,再也不知何去何從;它任自己如一片枯葉般飄零。有時候它突然出現,垂直墜向地球,在另一些時候,則以螺旋之勢打著圈兒下降,還有些時候,它看上去就像漂流著一樣。它正在變輕,這是毋庸置疑的:在有一瞬間,它看似就要撞向廣場飯店,但其實它滑入了兩座摩天大樓之間的防火走廊,從哈德遜河的方向消失而去。短暫時間過後它再度出現在城市的另一邊,突然從一朵雲彩之後竄出,以灰白色的月光灑照著黑人住宅區和東河,然後,它似乎被一股強風吹颳到,滾向了布朗科斯區。
「在那兒!」我喊出來,「在那兒——它停下來了!」
「它不能停下來!」少女驚叫道,裸露身體,赤著腳板地跑出草地。
「你要去哪裡呀?你不能這樣子周圍走!快停下來!喂,我在跟你說話啊!你叫什麼名字?」
她喊出一個像是戴安娜或者狄安娜的名字,也可能是一聲祈禱。然後她就消失不見了。為了跟上她,我鑽進汽車,沿著中央公園的快車道搜尋。
車燈的光線照亮了籬笆,山丘,石塔,但那少女,戴安娜,卻無跡可尋。如今我已走得太遠了:我必定已經略過她了。我轉頭照原路駛去。一把聲音在我身後說:「不,就是那頭,繼續追!」
坐在車後座的正是那位赤裸的少女。她正直指著月亮。
我想叫她下車,解釋我不能這個樣子載著她大模大樣地在城市裡開車,但我不敢叫她分神。她正專心致志,以防那時隱時現的輝光從視線逃走。但不管怎麼樣——這更為詭異——似乎沒有路人留意這個坐在我車子後座的女性幻影。
我們駛過一條連接曼哈頓和主城的大橋。現在我們走在一條多車道高速公路上。其他車就走在我們旁邊。我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害怕我倆的行徑所必然引起的來自周圍車輛那兒的譁然大笑和說三道四。但當有一輛轎車超過我時,我驚訝得幾乎要把車開出馬路:一個全裸的少女蜷伏在車頂,頭髮隨風飄揚。一刹那間,我以為我的乘客從一輛開足馬力的轎車跳上了另一輛;但我只稍微轉過臉去便看見戴安娜的雙膝仍在那兒,與我鼻子持平的位置。她的身體不是在我眼前唯一的奪目之軀,我見到少女隨處都是,用各種最怪異的姿勢伸展著身體,緊貼著賓士的汽車天線,車門,或者擋泥板。她們金色或黑色的秀髮,和她們裸露的皮膚發出的粉色或小麥色光澤形成鮮明對比。每一輛車上都有一名這種謎之女乘客,全都身體往前靠,催促她們的司機追趕月亮。
她們受到瀕危之月的召喚——我敢肯定。那兒有多少這樣的少女呢?越來越多的車子載著月之少女從城市的各個城區匯合於似乎停止不動的月亮之下的地方,聚集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和道路交界。在城市的邊緣,我們發覺來到了一個廢車停置場前面。
道路消失於一片有著小型的山谷、山脊、山丘和山峰的地方,但造就這種崎嶇地勢的並非這裡的原始地形,而是那些一層層被扔掉的商品:消費至上的城市用過的東西,為了享受到使用新商品的快樂便將其拋諸腦後,讓它們在積聚二手貨的鄰居這兒壽終正寢。
經過長年累月的堆積,破冰箱壘成的堆阜,生活雜誌黃頁以及廢棄燈泡遍佈於一個巨大的垃圾場。月亮現身於這個狼藉腐爛的王國之上,一片片變形廢舊金屬垃圾鼓起上升,猶如被洶湧的潮水沖起。老朽的月亮和那片如同焊上了一塊各類殘骸的混成物的地表十分相像;廢舊金屬的山脈變成首尾相接的一條鏈,就像一座露天圓形劇場,形狀就跟一個隕石坑或月海如出一轍。月亮懸掛在這片空間之上。行星和它的衛星就如同對方的鏡像一般運轉。
我們的車子停下來了。沒有什麼比車的墳墓更讓汽車怯懦了。戴安娜下了車,其他所有的戴安娜也一樣。但現在她們身上的能量好像在減弱:她們邁著猶豫不決的步伐,似乎她們發覺自己置身於那些廢銅爛鐵之中,就驀然意識到自己全身一絲不掛;許多少女抱著雙臂擋著乳房,就好似受涼而打著顫一樣。與此同時,她們散開來,爬上廢棄物的山脈,爬下來進入那露天圓形劇場,在中心排成一個巨大的圈。然後她們全都高高舉起雙手。
月亮動了起來,就像受到她們手勢的影響。在一霎那間它似乎恢復了能量,再度爬起來。站成圈子的少女雙手向外伸展,臉和乳房朝著月亮。這是月亮向她們要求的嗎?它需要她們把自己撐回天空?我沒有時間去細想這問題。在那非常時刻,起重吊車粉墨登場了。
這台起重機由權威設計及製造,特別用作除去那不美觀的累贅,淨化蒼穹。這是一輛加裝了一條高高舉起,蟹鉗一般的吊臂的推土機。履帶運轉,吊車前行,穩夯有力,有如螃蟹;等它到達施工地點,似乎變得更是穩當了,底盤緊貼地面。吊臂快速旋轉,起重車把它的爪子伸向天空:一輛有一條這麼長吊臂的起重吊車能被造出來,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吊臂上的鏟斗張開,露出利齒;現在,與其說像一隻蟹鉗,不如說它更像一張鯊魚的大嘴。月亮就在那兒。它顫抖著身體,好像想要逃跑,但起重車似乎帶有磁力:正如我們所見,月亮像被吸住了,落到起重車的爪子上。伴隨著一陣乾澀的響聲——「咵!」——鏟斗的雙頜閉上了。在一瞬間,月亮似乎是像塊蛋白酥那樣被粉碎了,但是事實上它仍留在那兒,一半在鏟斗內,一半在鏟斗外。它被壓成了扁圓形,就像被鏟斗牙齒咬著的一支雪茄煙。土塵如驟雨一般掉下來。
吊車現在嘗試把月亮從軌道上扯下來。吊臂開始扭向後方:此刻,需要很費力氣才能夠扭動吊臂。在這整個過程中,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高舉雙手一動不動地留在原地,似是在期盼以圈子的力量戰勝敵人的進攻。土塵從崩潰的月亮上掉下來,落到她們的臉上、乳房上,她們才只好散開。戴安娜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被禁錮的月亮失去了它僅餘的光華:它變成一塊形狀醜陋的黑色岩石。如果鏟斗不能將它好好卸下,它便會撞到地球上。地面上,工人們正張羅著一張金屬網,用長釘固定在地上;起重車正小心翼翼地把它的負荷卸載到這個區域。
月亮到達地面,呈現為一個佈滿坑洞的沙質巨岩,如此的黯淡、渾濁,難以想像曾幾何時它以明亮的反射光華來照亮天空。鏟斗的雙頜張開了:吊車隨著履帶運轉而後退,當卸下負重的一霎,它差點兒翻倒。工人們已經把網準備好了:他們把月亮網住,困在大網和地面之間。月亮在桎梏之中掙扎了一下:就像地震時出現的一波振盪,導致垃圾山上的空罐子雪崩般地滾下來。其後一切便再度回復平靜。現在,那片無月的天空被大型照燈的光芒所浸淫。但不管怎麼樣,黑暗總算是消退了些。
拂曉之神發現這車的墳地上又增添了一具殘骸:月亮被困在墳地中央,幾乎不能將其和其他被棄置的東西區分開來;一樣的顏色,一樣糟糕的外觀,讓你難以想像他們也曾經新淨光鮮過。一陣低沉連續的聲響在這凡塵垃圾上的火山坑中迴盪:拂曉之光照在一群懶洋洋,剛醒的活物身上。蓬頭垢面的傢伙們正在廢棄貨車被掏空了的軀殼,損毀的輪胎,受壓變形的鐵皮之間穿行。
在這堆被拋棄的物件之中居住著一個被拋棄者的社群——被排擠於社會邊緣,或者是寧願自我放逐的人;厭倦了奔走於城市,購買和銷售註定轉眼便會落伍的新商品的人;認為被丟棄的東西才是世界上唯一的真正財富的人。這些消瘦的人圍繞著月亮,遍佈那露天劇場似的垃圾場,或站或坐。這幫人的臉都被鬍鬚或蓬亂的長髮遮去半邊。這是一幫衣衫襤褸,穿著失禮的人,而我那全身赤裸的戴安娜,還有昨晚其他所有少女就混在他們中間。他們走上前去,動手把那些用深紮土中的長釘固定著的鋼網弄松。
忽然,如同一艘軟式飛艇從停泊碼頭飆出,月亮上升起來,盤旋於少女的頭頂和擠滿流浪漢的看臺之上,被鋼網纏著,懸掛在那裡。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正對付著那些網絲,一會兒用力拉扯,一會兒把它們抽出來。突然,少女們跑起來,月亮跟著她們,身上依然纏著網絲的一頭。
隨著月亮移動,一股浪潮從殘骸的深谷中湧起:被壓擠得像手風琴的廢車蹣跚地加入到遊行隊伍當中,踴動前進;由破罐匯成的奔流發出像雷鳴一般的響聲。你無法判斷它們是在拖動著什麼還是被什麼所拖動。跟隨著這個在垃圾堆裡被拯救出來的月亮,那些被遺棄的人和物在馬路之上捲土重來,湧向城市的富裕鄰居那頭。
那天早晨,城市裡正在歡度消費者感恩日。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在九月某一天舉辦,專為購物者向那孜孜不倦地滿足大家每一個願望的生產活動之神表達感激而設。城鎮裡最大的百貨公司每年都組織一次節日遊行:跟隨一支奏樂隊伍之後,一群盛裝打扮的女孩用彩帶牽引著一個體積巨大、顏色明豔的娃娃外形氣球招搖過市。那天,巡遊隊伍正走到第五大街:領隊的女孩揮舞指揮棒,大鼓被敲得梆梆響,而那個象徵著「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的巨型氣球,溫馴地被一群頭戴圓頂單簷帽、滿身彩穗飾物、佩戴流蘇肩章、騎著漂亮摩托車的女孩用彩帶拉扯著前行。
與此同時,另一支巡遊隊伍正穿過邁哈頓區。那乾裂而黴爛的月亮也正被赤裸的少女們拉著前進,在高樓大廈之間航行。在它後面跟著一條由報廢汽車和火車殘骸構成的長龍,被靜默不語而漸漸壯大起來的人群簇擁其中。成千上萬的人又加入了那從清晨就開始追隨月亮的隊伍當中。只見各種膚色的人們,許多帶著大大小小孩子的家庭,紛紛加入到隊伍當中,尤其是在隊伍經過黑人聚居地和哈萊姆的波多黎各區時這種情況更見明顯。
月之巡遊在市郊一帶兜兜轉轉,然後開始沿百老匯大街而下,靜悄悄而迅速地來與那拖著巨型氣球沿著第五大街行進的另一支隊伍相會。
在麥迪森廣場,一支巡遊隊伍與另一支相遇;或者可以更準確地說,兩支巡遊隊伍匯成了單獨一支。也許是因為撞到了月亮那尖突不平的表面,那「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癟了氣變為一張塑膠布。現在坐在摩托車上的是戴安娜們,她們正用五彩繽紛的帶子拖動月亮:或著,應該這麼說,裸女的數目翻了一翻,那些女騎手們都甩掉了她們的制服和圓頂帽子。類似的變化也出現在巡遊的摩托車和汽車之上。你不能再分辨出,哪些車子是新的而哪些車子是舊的:扭曲的輪子和生銹的擋泥板跟光潔如鏡、陶瓷般地反射著光澤的車身混合在一起,。
不止如此,巡遊隊伍所過之處,商鋪櫥窗便佈滿了蛛網和黴菌;高樓大廈裡的升降電梯吱嘎作響;廣告海報變得發黃;電冰箱好像變成恒溫孵化箱,蛋架上坐滿了小雞;電視機上顯示一片雪花。城市一下子把自己消費殆盡了:現在它變成跟隨在月亮背後,作告別巡遊的一個用後即棄的城市。
伴隨著樂隊打在空罐子上的鼓聲,巡遊隊伍來到了布魯克林大橋。戴安娜高舉她的指揮棒:她的同伴們擺舞起她們的彩帶。月亮作最後衝刺,穿過大橋弧形鋼架的間隙,滾向大海,像一塊磚頭那樣墜進水中,沉下去,在水面上弄出千千萬萬小泡沫。
此時此刻,少女們並沒有鬆開抓著彩帶的手,而是繼續緊緊握著彩帶;月亮把他們甩高,飛過鋼架,飛出大橋:她們就像潛水者一樣,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然後消失於水中。
我們一部分人在布魯克林橋上,其餘就在岸邊的防波堤上,都站在原地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正猶豫該趕緊跳下去救人,還是相信她們會再度像以前那樣出現。
我們無須守候多久,海上便蕩起圓圈形的波浪。在水波的中心出現了一個小島,向上升起,就像一座山丘,然後變成一個半球,再後如同一個放在水面的球體,準確說,剛升到水面之上了;不,就像一個升向天空的月亮。說是月亮,但它已經不再和幾分鐘前那個我們看到沉入深海的月亮相像:然而,這個新的月亮用一種非比尋常的方式來表現它的脫胎換骨。它從海中出現,垂著一條由閃閃發亮的綠色水藻構成的尾巴;月球上噴泉噴出的水流賦予它翡翠般的光彩。它的表面就如同被一個水汽彌漫,但沒有一點植物的熱帶雨林所覆蓋。這層覆蓋物看上去就像用孔雀的羽毛編成,上面佈滿眼睛圖案,一身明豔色彩。
在這球體轉眼升上天空之前,我們幾乎未想到過會看到這樣的景象。更多的細節都佚失於一種「重獲新生」和「生機勃勃」的籠統印象之中。此時正是黃昏:顏色的強烈差異淡化為顫慄不穩的明暗對比;現在,那月陸和月樹只是這個光潔的發亮球體表面上勉強可見的輪廓。但我們能看到一些吊床正掛在月樹的樹枝上隨風搖曳。我看到,躺在上面的,正是那些把我們帶來這兒的少女。我發現了戴安娜,她悠然自得地搖著一把羽毛扇子,可能正是向我示意。
「她們在那兒!她就在那兒!」我高聲喊道。我們都在叫喊。但隨著月亮升入黑暗天空,只可看到月海和月陸反射太陽的光華,那再度見到她們的喜悅便已被因永遠失去她們而起的痛苦所代替。
我們全都喪失了理性:所有人在大陸之上狂奔疾走,穿過那些重新覆蓋大地的草原和森林,焚燒城市和公路,銷毀一切我們存在的痕跡。我們仰天長嘯,高高昂起長鼻和獠牙,甩動著屁股上蓬鬆的長毛。這股充斥我們這群青年猛獁象內心的盛怒讓我們做出了這一切——其時我們發覺如今正是生命誕生之初,才明白到,我們想要的,我們永遠都不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