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一天〉

每每聽著「五月天」在代言汽車廣告中的音樂時，總不曾試圖去理解歌詞的意境，然而當閒來點開網路頁面，想知道究竟阿信慷慨激昂地唱些什麼後，原本那種讓人想跟著一起引吭高歌的氛圍卻就此沒了。「最好的一天」，石頭作曲，阿信填詞，他寫著「歲月說回憶才最美 未來說最好那天還沒上演 你說太難挑選 人生三萬多天」。
　　
對大多數已經超過卅歲的成年人而言，確實，我們幾乎無法恣意挑選，到底生命中走過的哪一天，可以算是這輩子裡「最好的一天」或「最糟的一天」。因為，無論最好或最糟，我們都知道，一天總長不過廿四小時，再怎樣它都會過完，過了之後的每一天，都將會是新的一天。
　　
但這個足以讓卅歲以後的成年人，對人生諸般好壞都容易釋懷的觀點，套用在年輕孩子身上是否合適呢？答案可能就是否定的，以前我不怎麼有感覺，直到自己當了老師，陪著一群十五六歲的孩子們度過將近一年的時光後，我開始明白。
　　
那些剛踏進青春期，迫不及待要引頸去呼吸一口彷彿帶著自由意味的空氣的孩子，無論家境好壞、成績優劣，又或者品行高低，原來上天如此一視同仁，都賜予了大家雷同的困擾：你企圖逃離家庭，但你其實逃不出去；你抗拒來自家庭過多的關注或關心，但你偏又從家庭中不停汲取著滋養你生命與生活的養分，不是嗎？
　　
於是乎，你矛盾、猶豫、欲迎還拒也欲拒還迎，臉上會寫著困擾或苦惱，在心情最谷底時也考慮過索性翹家或逃學……當我班上發生「全班第一名的資優生也會因為家庭因素而翹課」的狀況後，我終於明白，原來翻過圍牆真的不是我們這種壞學生的專利，也因此，後來我花了很多時間，跟有這種困擾的學生聊天──除了講課之外，我非常討厭說教，我真的喜歡當那種只愛聊天的老師。
　　　
對於學生們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生活大小問題，老師當然無法一一幫忙克服，事實上一個男老師對三十幾個女學生，我所能做到的也極其有限，但不管怎麼聊，聊到最後我總會想介紹她們聽聽「五月天」的這首歌，因為阿信在歌詞中已經寫了：比起你漫長的百年人生，地球非常有歷史，但地球只是銀河中的一小顆圓點，銀河又只是宇宙的千億分之一……我們此刻感到那些難以跨越的難關，再深深不過湖泊海洋，再重重不過稜巖大山，無論最好或最糟，它都只是一天、又一天或頂多再一天，然後生活還是生活，日子還是日子，如果你早點體會到這種站在永恆之前，才能相對凸顯的無限渺小，那麼你便知道，那些痛快的歡喜也並不值得讓人得意忘形，更毋須被那些沉鬱的悲苦給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活在當下，是我們始終追求的目標，為的是時時提醒自己，別輕易浪費每一分一秒的可貴，但「活在當下」可不等於就得「困在當下」，為每一個值得狂喜或狂悲的當下盡情歡笑或流淚吧，我們只是在儲存若干年後足堪回憶的資本而已，至於哭完或笑完後，真的別把這些太放心上，比起楊過那種活在極端的愛恨當中，總是大悲大喜把自己搞得要死不活的鬼樣子，你更應該試著讓自己當一個豁達逍遙的令狐沖，至少你會比較開心一點。
　　　
平常我就是這樣認真跟孩子們說的，聽完之後，她們好像真的有稍微懂了一點我的意思，只是當點點頭，勉強暫時收掉眼淚後，卻又開始問我，老師，那到底誰是楊過、誰是令狐沖？
　　
如果可以稍微拋開那些煩人的作業跟考卷、改不完的週記或作文，以及這些母猴崽子們令人崩潰傻眼破爛分數，就聊點武俠小說讓她們開開心心地走出當下的話……好吧，我願意，因為我以前是小說家，但現在是幼保一的導師，我最愛的是跟學生打屁，最怕接起問我何時還會寫小說的催稿電話，只要學生不出事、手機不要響，每天就都是我「最好的一天」。

2017.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