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宣布投降時,甫 20 歲的葉石濤,正受訓於日本陸軍二等兵。
兩週後,葉石濤順利接到退伍令,與臨別之際,期許他做一個「愛國家、愛民族,並為『日華親善』努力之中國人」的寬厚部隊長辭別後,他扛著一個裝滿軍衣物、米糧、罐頭與毛巾的大麻袋,神采飛揚地踏上回家之路。
一路上,葉石濤暢想著光明的未來:流滿...
日本宣布投降時,甫 20 歲的葉石濤,正受訓於日本陸軍二等兵。
兩週後,葉石濤順利接到退伍令,與臨別之際,期許他做一個「愛國家、愛民族,並為『日華親善』努力之中國人」的寬厚部隊長辭別後,他扛著一個裝滿軍衣物、米糧、罐頭與毛巾的大麻袋,神采飛揚地踏上回家之路。
一路上,葉石濤暢想著光明的未來:流滿血與淚的臺灣終於推翻了日本殖民帝國的統治,重回「祖國」的懷抱。
而他自己,也終於可以重操舊業,進行熱愛的文學寫作。
不過,想要繼續創作之路,有件當務之急是他不得不面對、也熱切渴望面對的──那就是,學中文。
過去日本政府雖然推行縝密的語言的政策,搞定臺灣人的「口」,不代表也抓住了臺灣人的「心」。
包括葉石濤在內的知識份子,即便學會了日文,仍不曾忘卻自己身處於殖民統治的陰雲之下,從內心深處就有牢固中國祖國意識,也就是嚮往所謂的中華民國。
如今,要成為「道地的中國人」,學習新的國語──中文,絕對是必要的。於是在戰後初期,一場浩浩蕩蕩的國語熱潮,席捲了全臺街頭。
人們如飢似渴地閱讀所有可以弄到手的中文書報,並舉行各式各樣介紹祖國及對岸情勢的集會。
葉石濤則是白天重返國小教書,晚上到「國語」補習班報到,每天都充滿著希望。
除了雨後春筍般冒出的補習班、私塾外,公家機關也不遑多讓。各地的憲兵隊、指導員室和政訓室都奉上級命令提供免費講習,義務性質的教學令繳不出學費的民眾趨之若鶩。
1946 年 4 月 2 日,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正式成立,擔任主任的魏建功來到臺灣,不只訂定許多綱領,更主張從方言這個捷徑入手,來學習國語。
在這個日語和國語青黃不接的時代,為了不荒廢手感,葉石濤在勤勤懇懇練習國語的同時,還是會用日文撰寫隨筆及短篇小說。
這,都是多虧了《中華日報》上的日文欄,以及主編龍瑛宗的存在,讓他──及一眾日本時代作家──有個揮灑的園地。
龍瑛宗,是葉石濤還在臺北的文藝臺灣社時交上的作家朋友,大他約莫 15 歲。正在由中國國民黨所創辦的臺南地方報《中華日報》主編日文欄。
龍瑛宗告訴葉石濤,日文欄是為了戰後不久、尚不熟悉國語的臺灣民眾所設立的文藝性副刊。
聽到這個消息,葉石濤大為振奮,甚至還曾經一時心血來潮,日以繼夜地寫了一篇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投稿。
孰料,這個桃花源般的所在,卻在 1946 年 10 月 25 日戛然而止;那天,當局以「臺灣光復已滿一年,為了執行國策,我們要推行本國語言」為由,禁止雜誌和報紙繼續使用日文。
這一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時間回到 1945 年的 12 月,一則《臺灣新生報》上〈肅清思想毒素〉的社論,將臺灣人在皇民化政策下被迫學習和使用日文,與「崇拜日本的自卑心理」及「接受日本文化思想上的毒素」連結在一塊,著實令許多臺灣人無法接受。
陳儀更認為,臺灣已被「敵人」佔據的 50 年間,普遍實施的日語、日文教育,讓臺灣 50 歲以下的人沒有了解中國文化跟三民主義的機會,懷抱著奴化的舊心理。
「奴化」兩個字,如緊箍咒般套在臺灣人頭上。只因為不能操一口漂亮的國語,不能寫一手流利的國文,就是被奴化嗎?
當局不僅聲稱臺灣人奴化,還公開表示:「想要建設中國的臺灣,臺灣人就需要先學習國語國文;現在要實施縣市長民選,恐怕危險得很。」
因為不會國語,所以不能參與政治,這個因果關係將語言問題升級成徹底的政治問題,成為限制臺灣人權利,一道冠冕堂皇的護身符。
這種說法不但令臺灣人感到憤懣,無疑也是不負責任的。學國語哪有那麼容易呢?想要提起筆來寫字,就像阿 Q 畫圓圈,總是畫不圓;就連魏建功本人都表明,基層要徹底轉換語言、文字,恐怕需要至少 10 年光陰。
不過,再多抗議都扭轉不來陳儀的看法,以及他對語言政策的強硬手段:日本人在統治臺島 40 多年後才禁止臺灣人使用中文,但臺灣回歸「祖國」才剛滿 1 年,報紙和雜誌就已不許出現日文了。
於是,再也沒有發表園地的葉石濤,被迫封上耳目,仍是默默回去讀他的《紅樓夢》;而長久以來,以日文思考及寫作的龍瑛宗,則被斷了臂膀、失去語言的出口,從零開始適應新的創作規則。那時,他已經 40 歲了。
不只知識份子對時局感到失望,尋常老百姓學習國語的熱情,也逐漸消失。
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
1947 年 2 月 27 日,一名婦人倒在天馬茶房前。隔天,行政長官公署前的廣場響起無數槍聲。
數個月後,魏建功辭去國語運動委員會主任委員一職,不久後離開臺灣,永居中國。
4 年之後,當局規定各級學校只能以國語教學,嚴禁方言出現在校園中。同年,持續學習國語的葉石濤,因向共產黨員黃添才買了幾本漢文版的左派書籍而受牽連,在獄中一待就是3年。
10 多年前,當葉石濤帶著日軍部隊長給的滿滿一袋物資跳下大軍車、滿懷欣喜地回到家鄉,往天上一瞧──夜晚的府城一片漆黑,如同鬼域,只有麥粒似的幾點星辰閃爍,透著虛無而徬徨的微光。
他不知道,那虛無又徬徨的微光,就是日後臺灣人艱難追求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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