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達佩斯大飯店》，有大牌雲集、有奇情冒險、有高潮迭起、有華麗場景、有美妙音樂、還有風格強烈的一系列 1.33:1 正鏡頭，不論是愛喜劇片、劇情片、藝術片甚至動作片的人都可以看得不亦樂乎。有人也許在盡情享受之餘，不免對本片劇情感到不知所云，不曉得一路逗趣的奪寶追逐戰的劇情到底有什麼主軸或意義。其實我覺得有沒有抓到主軸都絕不減低大家對本片的愉快感受，僅在此分享我的個人心得給大家參考。

本片的關鍵字在結尾：Inspired by the writings of Stefan Zweig (1881-1942)。這位作家就是茨威格，生長在一戰前美好年代而在戰間期紅遍全球的維也納作家，許多文壇人士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把他比喻為那個「老歐洲」，但他最後黯然離去了這不復存在的老歐洲客死異鄉，甚至他的著作也迅速在全球失寵，別說台灣到這幾年才開始認識他，就連英語甚至德語文壇都遺忘了他幾十年直到這十幾年才翻出來。導演 Wes Anderson 也是其中之一，他從來沒聽過這作家，直到近年認識才驚豔，還拍了一部電影向他致敬。

以茨威格為主題，顯然本片一定與「鄉愁」息息相關，要追憶已經死去甚至已被人遺忘的茨威格，就是要追憶人事已非也被人遺忘的老歐洲風情（以本片背景來說恐怕就是茨威格生長的奧匈帝國末日），就是要追憶過往美好但今日被人遺忘的布達佩斯大飯店，就是要在人心不古的炎涼世道裡追憶飯店經理 Gustave的老派身影。本片要說是茨威格的傳記電影，說不上來；要說是改編哪本茨威格的小說，也說不上來；硬要說改哪本小說，大概只能說從茨威格的最後著作《昨日的世界》擷取了些主題罷了。

1914 之前一路欣欣向榮到頂點的舊歐洲，就是個美好年代 Belle Epoque，表面上被第一次世界大戰破壞了，事實上這個舊歐洲華麗外表下的根基早就腐蝕已久，政經搖搖欲墜人心也早已漸漸不古。茨威格身處的維也納，從他的童年就已經是「世紀末的維也納」，充滿著革新進步無限發展的美好信心，卻也潛隱著掃除舊日美好城市生活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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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達佩斯大飯店》電影中的牛茅小國，我不太確定它的時間設定是什麼時候，看到軍隊的 ZZ 臂章令我想到納粹的 SS 而猜測它應該是 1930s的戰間期末期，不過這個時間設定就不用那麼硬套到茨威格身上，只要抓住「對美好過去的鄉愁」就可以。旅館的老阿姨客人們，就在這個舊世界逐漸傾頹的時代，紛紛來布達佩斯大飯店追憶逝去時光，在這裡陷入美好年代仍然存在的鄉愁幻想。一眾老阿姨們的個人代表，就是 Tilda Swinton飾演的老貴婦，她追憶的是什麼？是老年代的好人們，老年代的簡單（富貴、上流、有教養的簡單）、有禮、有情、細心呵護、禮尚往來。

主角 Gustave，就是這樣一個老年代好人的代表，就是老阿姨們來尋求的慰藉（這麼說，Gustave 儼然是布達佩斯大窯子的當家紅牌 XD ）。儘管他其實只是個虛華的小人物（他尖酸刻薄，喋喋不休，偶有狗眼看人低的虛華矜持，甚至富貴後還學會擺架子），儘管他絕對稱不上所謂「美好年代」的任何有教養、有學識、有品味的上流社會，但他很努力，努力要成為這個美好年代上流社會的人，於是：


他堅持美好年代的純善，照顧憂鬱的小軍官、照顧無枝可依的小 Lobby Boy，畢竟他自己就是個一無所有的 Lobby Boy出身，他看得見他們共同的苦。

他堅持美好年代的身段，在旅館照顧任何老人任何奇怪的需求，在監獄也要同舟共濟與人為善，有玉米粥有糕餅都要大家一起有福同享。

他堅持美好年代的禮節，就算在危難冒險中，該好好說的再見要好好說，該好好敘的舊要好好敘，在槍口下該哀悼的還是要哀悼。

他堅持美好年代的人情，十字鑰匙旅館結社，禮尚往來鋪天蓋地，是旅館經理們的地下帝國。身無長物，受了人家的恩惠還是堅持要回點小禮金。



本片為什麼要搞這麼一大段多彩搞笑的越獄奪寶大冒險？不用深究，不管什麼故事都好，只要安排好角色、以及安排角色面對情節進展時的處世態度，我們自能在故事裡面看見美好年代的老身影與新時代冷血無情身影的交鋒。

Gustave 先生，就是那逐漸消逝的美好年代最後一個身影；與 Gustave同氣連聲的一路上各種貴人，就是這個美好年代的最後一線曙光。受過童年溫情的可以網開一面放行、受過甜點照顧的可以邀約一起逃獄、吃過一碗玉米粥的可以幫忙解決逃獄障礙。這線曙光以我們現在充滿「現代性」的眼光來看處處充滿關說、特權、私相授受，但那是個人間還有禮有情的世界，儘管這個禮背後的實質精神已漸漸流逝成為虛華，但以 Gustave為首的這群小人物還撐著這身影成就著那時代的人性光輝「小確幸」。

在這奪寶大冒險中的冷血新時代以誰為代表？當然就是本片反派囉，他們就是失去了禮也失去了情的新年代冷血份子。最具像最激烈的當然是威廉達佛飾演的冷血殺手（其實只是打手而已，但已經暴走得像殺手一樣），老時代不論警探殺手為了完成任務都不用這樣做絕，這位新時代冷血殺手卻像個坦克車一樣見牆就撞、見貓就丟、見人就殺（殺律師奪取資料就罷了，竟還殺無害的跛腳姐姐）；翹鬍子兒子也是冷血的新時代家庭，對親情母愛毫無感覺、對姐姐們毫無感情、眼裡只有急著搶財產連吃相都不顧了，甚至背後一堆平常和老貴婦毫無來往的親戚，也一起來眼紅分贓。



兩趟火車，兩次越界，就是美好年代黯然的消逝。第一次有愛德華諾頓念著舊情與人為善，帶著禮貌笑容網開一面；第二次沒有了，像機器人似地公事公辦，冷血無情，小事一樁就是一槍。第一次儘管牛茅小國被外敵入侵，雪地上都是制服士兵與武器，那個舊時代的人情義理還留存在許許多多個人身上；第二次，不只是一個國家入侵另一個國家，而連美善的人心也一起永久葬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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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電影中這兩次火車之旅的時間可能沒差幾年，但我覺得它影射的就是茨威格在他的歐洲生活中的兩次大控訴：第一次，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讓反戰的茨威格與羅曼羅蘭等知識分子憂心如絞，但茨威格仍能在軍事官僚中、在前線都市中，處處看見人們仍然苦苦堅持的表面光輝；第二次，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尤其是針對茨威格這樣的猶太人，這回的新世道下可沒什麼老派人性光輝了，美善的個人靈魂在集體主義與意識型態面前，不是屈膝輸誠就是苟且壓抑。那個美好的老歐洲，不論是健壯的裡子還是小確幸的虛華外表，都已一去不復返。

為什麼本片要叫作「布達佩斯」大飯店？可能來自 Stefan Zweig 在《昨日的世界》中寫過的一場經歷：

在一戰時，某天茨威格搭著醫療火車進入距前線不遠的布達佩斯，住進了一間旅館。在這裡，他看到儘管戰爭如此悲慘傷兵如此痛苦空氣裡一片悲傷，卻看見布達佩斯還是留著一如往昔的華麗風景與華服，軍官們還是堅定朝氣地大步走著、醫生護士們還是展露溫暖燦爛的笑容、街上仍然仔細打掃一塵不染、衣著整齊的司機與紳士開著擦得光亮的車子徐徐駛過、男士們仍不忘記買鮮花送給女士。

這裡離前線這麼近，卻還彷若不知大難臨頭，可是誰能怪他們呢？人人都值得在世界崩頹前，抓住那美好的最後曙光，享受生活中的小小點滴。以這個角度看本片以歡樂粉色調拍攝的陰謀、越獄與追殺，相當貼切，Gustav & Zero 一老一少不論在任何困阨中，都要維持他們的美善身段，都要享受生活的美好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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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欄空間不夠，而且很抱歉，我並不認同這個台譯片名，是 KANO 上身嗎？
我參考中國大陸譯名，把簡體自己換成繁體而已。任何人，都可以自創。
當然啦，說茨威格在 1950s-1990s 有「多麼」沒名氣？我也不知怎麼量化，可是「茨威格被遺忘」已經是一個文壇的熱門話題了，尤其相較於他在世時翻譯普及全球的盛況。
哈哈，親愛的老同學，很高興你喜歡！
※ 編輯: mysmalllamb (1.171.56.9), 11/23/2014 01:2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