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專欄：牛油少年與香菇少女

我在南大駐校，要教一門小說創作課，課上本地學生語言能力不錯，但行文有點小心翼翼。相比之下，馬來西亞來的學生比較活潑大膽，創造力也較佳。在華文受到歧視和邊緣化的馬來西亞，因為華文獨立學校的存在，和長期被壓抑的自覺意識，反而孕育出大量優秀的寫作人。馬華文學在全球華語世界得到認可的名家，有身故不久的李永平，重出江湖的張貴興，學術與創作並駕齊驅的黃錦樹，以及越來越揮灑自如的黎紫書。此外還有許多在台灣文壇和學界立足的名字。
不過，更年輕一代的馬華作者，似乎不再像前輩一樣「出走」和「流離」，而嘗試立足於自身成長的本土。他們的筆下雖然不無先祖的流徙傳說和童年的成長記憶，但他們更願意面向當下的社會形態和生活模式。他們作品中的主要意象不再是熱帶雨林、神話、猛獸、膠園、新村和馬共，而是大都市、全球化、科技媒體、族群政治和個人生活的實踐。
第一次見陳宇昕，是他以記者身分來南大訪問我。他來自馬來西亞新山，是南大重開中文系第二屆本科生，畢業後留新工作，任職副刊記者。此子外貌沉穩幹練，談話有條不紊，觀察深入而微。贈我新出版小說集，書名叫《南方少年與健忘老頭》，筆名竟是「牛油小生」，據說是「奶油小生」（脂粉氣藝人）的搞笑版。坦白說，牛油小生不笑的時候樣子頗為帥氣，但一笑之下那微歪的嘴角和眼角的魚尾紋，立即流露出戲謔的本性。
新山在馬來半島南部，所以牛油小生是名副其實的「南方少年」。書中小說無論寫少年成長的困惑，或者成年生活的冷漠，都揉合了滑稽和悲哀。身為記者的他，敏銳地捕捉社會現實的荒謬，甚至直接地涉及政治議題。馬華前輩的作品，無論是沉鬱的、雄偉的、抒情的、譏諷的，似乎都沒有牛油小生的跳脫。在頑皮的構思底下，卻處處隱含對世情的不滿。所謂「健忘老頭」，既是多次出現的年老失智人物，但也同時是作者故作老成的分身。一老一少的唱雙簧式的搭檔，荒誕劇與現實介入的配合，令我聯想到牛油小生扮成李小龍揮舞雙節棍。牛油還送我一份他主編的不定期刊物《SEAL》，是馬華年輕作家的發表園地，當中有我多年前在香港書展見過一面的梁靖芬的小說，甚是驚喜。
在駐校初期，接到馬來西亞兩間大學的演講邀請。心裡雖然很想去，但因為擔心寫作進度，精神狀況也不太理想，後來還是推辭了。負責居中聯絡的翁菀君，好幾年前在台大念碩士的時候，以我的長篇小說為研究題目。她畢業後，寄來論文和一本關於音樂的文集，附上一張自己製作的音樂CD。另外還有她先生龔萬輝的短篇小說集《卵生年代》。得知我不會到大馬去，菀君和萬輝便特意從吉隆坡飛過來新加坡探望我。兩人住在中峇魯的酒店，我們約在地鐵站見面，然後找一家咖啡店坐下來聊天。中峇魯現在是個優閒生活區，在英殖民時期的舊式公共房屋群周邊，開設了不少個性小店。我們一起逛了著名的獨立英文書店BooksActually。晚飯和牛油小生（他們是熟朋友）會合，在附近一家中餐館吃火鍋。
翁菀君送我她的散文集《月亮背面》和《文字燒》，還有她先生的插畫集。我從前不知道菀君是寫散文的，只知道她搞過音樂。她近年辭去全職工作，遠離複雜的人事，住在吉隆坡市郊山上，在家中接翻譯案子，專注地生活——烹飪、寫作、旅行。萬輝畫畫和教畫，也做設計，正在寫長篇小說。菀君有點羞澀地掏出我的《學習年代》，請我簽名。那本厚厚的書已翻得殘破不堪，書頁間夾滿了標簽紙條，顯然是為了寫論文反覆苦讀的結果。我有點抱歉，但也十分感動。回家找出菀君七年前第一次寫給我的電郵，一個陌生的碩士生，鼓起勇氣向作者傾訴她的感想。不是為了論文，而是為了表達閱讀的興奮和得著。
翁菀君的散文寫得很好，文字和心思清靈，爽直，但又溫暖，幽微。《月亮背面》許多寫到童年成長，寫父母，寫祖輩，寫位於山中的家鄉小鎮的生活，有溫馨也有苦澀。寫青春期的一批文章最尖銳，昂揚和低沉交替，跌跌碰碰的尋覓，自愛與他愛造成的種種創傷。然後寫到隻身到台北求學，當中的孤清、迷惘，以及跟愛人兩地相思之苦。《文字燒》則以關於下廚的隨筆為主，從食材、菜式、烹調方法，說到個人經歷和文化風俗，甚至悟出人生道理，有一種散文式的《深夜食堂》的療癒感。其中一篇提到，在寫碩士論文的九個月裡，有六個月在練習廚藝，「練就了一套自我飲食原則，既要寵寵那慣壞了的味蕾，亦得照看健康。」我發現自己的小說原來對菀君產生了這樣的間接作用。
寫作至今，翁菀君常有人生過半，告別青春之嘆。她在〈香菇少女心〉中說：「每個人的生命中，皆有一段香菇般的青春時光，那柔綿細密的橫切面，似少女柔軟心思。」又說：「一枚香菇的養成，喜光好酸、補水防潮，正負交替，儼然一名剛從太初醒來的新人，仍帶著過去與未來的曖昧矛盾，未及形塑出稜角分明的愛恨情愁。」她從香菇說到自己，在青春的時光中，因為對「溫差、乾濕、光暗的拿捏有所差錯」，在生命裡留下了情感的褶痕，少女的心落得傷痕累累。菌類的生命的確脆弱而短暫，但化為文學之後，「香菇少女」便成為了永恆的意象，無虞破損，鮮活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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