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輕巧地穿越午間人流不止的台北巷弄，她趁上班族要午休回歸的時間走出來，才能避開同事，避開偶然。  就算有同事跟在她後頭想一起吃午餐，⍣ 也會告知：「好可惜，下次吧！我有約人了。」但是整間辦公室從來沒人與 ⍣ 一起吃過午餐。於是辦公室的人開始調侃她「到底是跟誰吃飯啊」「是男朋友吧」「叫什麼名字啊」「在哪裡工作」「幾歲啊」「交往多久」。  我們這個社會要是沒有名片，就只能用社經地位與一些跟數字有關的東西地位認識一個人。  ⍣ 被問到厭倦，乾脆回答：「是我學長啦。」  她步行在午餐路上，盡可能走得遠一些，避開一些特別好吃的小店，希望不要遇到任何認識的人。  餐桌上，⍣ 一人獨食乾麵，看著吃播，非常自在。  「學長」自然是沒有的。⍣ 從小就善於虛構朋友，比起實際的交往，她更愛這種透明幻想的關係。⍣ 從來不願意向任何人交付她的願望，她深信人際關係越淡薄，精神連同身體越能輕盈抽身於任何圍城。  國中考學測那一年，⍣ 被她所有好朋友拋棄了。  ⍣ 在學校校排總是前幾名，那時候男孩子都喜歡功課好的女生，男孩子喜歡她，女孩子討厭她，惡意很自然地發生。她們會刻意推擠她、讓她分組落單、藏起她的作業本、用美工刀刻她的木桌。本來以「姐妹」相稱的朋友，成了背後說她壞話、散播謠言的人。那年，蟬聲跟著綠葉茂盛躁鬱起來，喜歡她的男孩子們聚在一起密謀：要如何在第八節下課後，一起強暴 ⍣ 。他們決定懲罰她。這個計畫的時間、地點、每個人的守備位置以流言散播至全校園，再來到 ⍣ 的耳邊。 其中一個男孩子曾經傳紙條跟她說：「好喜歡妳的長髮。」  ⍣ 便把頭髮剪短了，她一生還尚未留長過。⍣ 反省過自己被排擠的原因，可能，她真的太驕傲了，因為遇到了這些事，她也想要驕傲地假裝自己不需要朋友。  大約是那時候開始，⍣ 會非常留心房間牆壁上、路上的螞蟻，她很喜歡用一些繩子把螞蟻關起來，讓螞蟻出不去，看牠們在裡面打轉，然後以食指與拇指，一隻、一隻地捏死。後來她迷戀殺死的興奮感愈趨強烈，她會殺死蟑螂，感受牠們腹內軟稠的體液穿破殼身，向世界爆炸。  那是當時的 ⍣ 唯一可以支配的東西。  國中那時，班上有一個被稱為「婊子」的女生，因為交過很多男朋友，所以有很多流言蜚語，後來那個女孩子很喜歡跟 ⍣ 聊天，常常給 ⍣ 看自己手上的疤痕，這是昨天劃的、這是上一個月的、喔這個煙疤是我爸燙的。像是炫耀一張張獎狀的語氣。⍣ 覺得自己理解婊子，被傷害的某一瞬間，人們會用更堅定的痛苦去超越它。  就像她蹂躪螞蟻，那樣的痛快是一瞬間的。而她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做著自己全身爬滿螞蟻的夢。  ⍣ 相信自己不必擁有朋友，她不需要擁有那些傷害她的人，是她拋棄了那些人。  ⍣ 感覺自己走在校園的每一步，都在受人耳目、閒語，一遍又一遍地被目光強暴。畢業以前，她沒有被強暴，但走在陽光灑落的走廊時，她時時回頭有沒有人尾隨。  煙火盛放那天，她沒有任何感傷，終於可以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從頭來過。  每進入一個新環境，都是一次從頭來過，淡寡的交際使她疏離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人。⍣ 也戒除自己殺死螞蟻的習慣。她有時會在洗澡時打自己巴掌，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但這麼做「身體裡面快要衝破的東西」總會安靜一些，好像她就懲罰了「當年的自己」了，那個她尚未理解的、也無法拯救的小女生。  ⍣ 並不寂寞。她有吃播，也喜歡聽 ASMR，很喜歡看動物剪毛的 YouTube 頻道，最近流行的 podcast 更像是她最靠近的朋友，科技救援了她，讓她隨時都好像有人陪，有人等。現在線上做什麼事都方便，可以玩朋友養成遊戲、可以購物買菜、可以預約餐廳、預約理髮，明天又是剪頭髮的日子，⍣ 期待著再去打薄一點，再更薄一點就好了，她就更輕盈，世界也會比剛才變得更稀薄一點點了。再瘦一點點、再輕一些，再把自己削薄更多，她才能避開痛苦的偶然。  像瑪莉娜將自己獻身於苦難，在勝利面前，強大的人會先做好全輸的準備——疼痛是一道我穿越了的牆，她對自己這麼說。  一隻螞蟻行走過湯湯水水的麵攤桌面，⍣ 放下手中的麵條，以衛生紙擦拭桌面，為螞蟻理出了一條安全無虞的道路。         #創作 #寫作 #散文 #疼痛 #朋友 #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