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點》

搬家的前一晚，我和兩個閨蜜約好在巴黎軍事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碰面，算是幫我送行。

因為趕著出門，我叫了台Uberpool，這還是我第一次搭共乘的計程車。

和我一起坐在這台Uber裡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褐髮女孩，她正好也要到市中心，不過卻不知道目的地的確實地址。

雖然已經接近晚上七點，天色卻還十分明亮。在下班的車陣中，我們的車只能龜速前行。我由於無心與人閒談，遂戴上耳機聆聽自己的音樂。

塞車的同時，女孩一面滑手機，試圖找尋她目的地的住址。

接近艾菲爾鐵塔時，她雀躍地對司機說：「找到了！找到了！在Rue de Presles上！」

即便透過音樂，我還是聽到了那個路名。

「妳要去Rue de Presles？」我取下耳機，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妳曉得那條街？」女孩和司機異口同聲地問。

這不能怪他們。Presles是一條不到三百米長的單行道，就連老巴黎人也不見得會知道。

「前面的十字路口左轉，你會看到古巴大使館。那裏就是了。」我指示著司機。

女孩在一棟新式大樓前下車，我卻因凝神注視著大使館對面的舊式紅磚公寓而忘了跟她說再見。

車子又緩緩地開動了。我不禁頻頻回頭，目光緊緊地鎖在公寓二樓鑄鐵欄杆的窗台。

那是我在巴黎的第一個家。以前，歐吉桑總在窗邊種滿豔紅的天竺葵。「寫稿寫累時，就讓眼睛休息一下，看看花或窗外的艾菲爾鐵塔吧！」

懷著大女兒時，每天晚餐過後，我們都會沿著塞納河右岸漫步。有三年的時間，那裡是我口中的「家」，直到二女兒出生前我們才搬到近郊的凡爾賽。

「妳還好吧？」我的眼光和司機在車內後視鏡相遇。原本以為他沒見到自己偷偷拭淚的舉動，看來還是沒逃過他的雙眼。

我淡淡一笑。這個故事又該從何談起呢？

「你是從哪裡來的呢？」為了轉換話題，我裝作若不經意的問。

原來他是摩洛哥人，來自馬拉喀什。

「馬拉喀什？我去過呢！有天還提了一隻雞，上朋友家請他母親教我做庫斯庫斯小米飯！」

摩洛哥之行是我最後一次獨自旅行。在馬拉喀什的時候，一場重病讓我對人生重新思索，後來終於下定決心和歐吉桑結婚。

我和司機繼續聊了一些旅程上的經歷。

「妳既然去過那麼多地方，最後怎麼會落腳於巴黎呢？」
我微笑：「我只是聽從了自己的心。」
「為了一個男人。」他揶揄地瞄了我一眼：「我想也是。」

抵達餐廳之後，他與我道別：「謝謝妳。日後我在做決定時，也會記得聽從自己的心。希望很快我又可以載到妳，聽妳說更多的故事。」

我跟他揮了揮手，沒告訴他這已是我在巴黎的最後一夜。

我走下車。傍晚的天空，幾顆星星隱身在粉紫色的晚霞裡發出微弱的光芒。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貪婪地想捕捉這個城市的所有氣味。關於巴黎的故事，我花了12年的時間才寫成，可是，就在今晚，我為它劃下一個完美的句點。我再無法奢求比這更美滿的結局，彷若在冥冥之中，上天也回應了我的心：全巴黎有成千上萬條街道，但在這最後一夜，我卻被牽引回我在巴黎的第一個家，讓我有機會跟過往的12年做個有始有終的告別。

在夜幕落下之前，我回首望了一眼街上匆匆從我身邊走過的陌生人。此刻，華燈初上，而巴黎，這場流動不息的生命盛宴，最不缺的恐怕就是說故事的人吧？

不過，至少我還有今晚呢！然後，我推開餐廳的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