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薩布蘭加》

2004年初，我來法國探望當時還是男友的歐吉桑，之後不顧他的反對，我用航空里程點數，換了一張機票獨自飛往卡薩布蘭加。

一抵達穆罕默德五世機場，我馬上跟櫃檯人員索取市區地圖，但他卻連一個英文字也聽不懂，我只好作罷，逕自買了到市中心的火車票。當晚的住宿還沒著落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月中旬的卡薩布蘭加，氣溫大約在15度左右，步行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街道上，仍讓人冷的直打哆嗦。我在市區的火車站附近，找到一間簡陋的小旅館，每道房門都刷成艷紅或青綠，上頭還用黑筆繪著伊斯蘭教圖飾，房間裏幾乎沒有什麼傢具，唯有的一張桌子上貼著一個白色的箭頭，指向麥加的方向。

簡單梳洗過後，我學當地人跳進一台滿載著7個人的共乘計程車，在忍受司機沿途以超高分貝播放的阿拉伯熱門音樂後，我來到了舊城區。坦白說，我對這裡的第一印象頗為失望，除了一些殖民地時代所遺留下來的法式建築還有點可看性，其餘的就像是市集裏賣的仿冒名牌皮件和廉價紀念品，毫無特色可言。

再走到新城區，國際連鎖的五星級旅館和精品店四處林立，但在觀光客看不到的角落，卻只有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和滿地發臭的垃圾。許多失業的年輕男子在公園裏漫無目的地閒晃；空氣中浮動著某種讓人不安的沉悶氛圍，為這城市烙下灰暗的陰影。

真的，我還以為屬於我的卡薩布蘭加的回憶，就僅止於此而已。

直到，我遇見了薩娜伊。

她自稱是沙烏地來的女孩，20歲，和男友住在咖啡店對面的公寓裏。

因為侍者完全聽不懂英文，所以她主動幫我翻譯，感念之餘，我對她產生了好奇心。這個阿拉伯女孩，抽著萬寶路香煙，身上罩著迷彩粗呢外套，捲曲的長髮完全沒有用頭巾包住，和我印象中的沙烏地女子截然不同。

「妳願意做我的朋友嗎？我是指，真正的好朋友？」她熱切地對我說。這時，距離我們說第一句話才不過兩分鐘，而她，連我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像妳這樣年輕的東方女孩，最好不要單獨走在卡薩布蘭加的街頭，否則，妳可能會被...」她用手比劃了把刀子的形狀，從我的腰間捅下去，我不由得退縮了一下。

然後，彷彿為了滿足我對沙烏地人既有的想像，她提及她的父親有四個老婆，非常富有，所以她經常旅行，而且每到一個地方，就會買下一間公寓。「我的愛快羅密歐就停在那裏。」她指了指對面大樓的地下車庫。

當她得知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後，突然瞪大那泛著血絲的雙眼對我說：「像妳這樣不知生命真意的人，死後一定會被地獄之火所吞噬！這世上唯有穆斯林才能進天堂，妳懂嗎？」

我低頭望著在杯裏漂浮的薄荷葉，心中一邊盤算要如何找個藉口盡快離開。接著她拿出一張惠妮休斯頓的盜版CD，輕哼起「I will always love you」，隨著愈來愈高昂的歌聲，她閉上了雙眼，陷入一種無人之境，歌詞中還不知不覺地混雜入穆罕默德、阿拉，聽起來就像在朗誦可蘭經。

我再也受不了了，起身對薩娜伊說：「我真的有點累了，想先回旅館歇息了。或許，今晚可以再見到妳？」

「妳可以打電話給我，我會開車載妳到處逛逛。妳知道的，我就住在對面。」說著，她又花了十分鐘把建築物裏的每扇大門都清楚地畫出來。

我看了一眼，雖然猜不出來她到底住在哪一戶，但仍是笑著對她說：「我晚上再跟妳聯絡囉！」

她把我的雙手握到發疼：「現在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了，這一切都是阿拉的旨意！」她攏了攏鬢髮，不經意地露出太陽穴上紫黑色的傷疤。

我迫不及待地攔下一台計程車，不時回頭看她是否尾隨在後，直到進入那個漆著鮮紅色的旅館房間，才終於鬆了口氣。

現下，我又是一個人了。密閉的木窗，擋不住傍晚的寒意；空氣中隱隱約約地飄著某種腐敗發霉的氣味。我用兩條毛毯裹住自己，靜靜地坐在床沿，聽著窗外交談的阿拉伯語和不遠處急切的狗吠聲，浴室裏那永遠也關不緊的水龍頭，還兀自滴著銹黃色的水；窗簾上偶爾不作聲響地爬過一隻蟑螂。

就這樣，我睡著了，在那個兵慌馬亂的夢境中，我躺在一張偌大而柔軟的絲質地毯上—那不真實到只能出現在一千零一夜裏的，那些曾經懾人的瑰麗光華，令人動容的美好年代，轉瞬間卻褪成一片陳舊的灰藍。

隔天一大早，我搭最早的火車離開了卡薩布蘭加，繼續往摩洛哥南部前進。而，我的「朋友」薩娜伊，終究沒有駕著她的紅色跑車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