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升學主義總把年輕人們腸衣般隨波逐流的皮囊充灌浸滿亞硝酸鹽的肥肉，聞著書香，吃多卻油膩傷身。穎珊仍能憶起偶有國英數社關燈看影片的時候，班上同學那看展覽似暗自竊喜的樣子。升學壓力美化了徐志摩的人間四月天及荒島中的蒼蠅王，連教育部的八股宣導片也常能看得津津有味。家政課是高中課表上一片乾涸裡如沙洲一般的存在，少女們通常在上課叮鈴鐘響之前，會相約走一趟合作社。那時的鮮綠制服總襯得臉色格外通紅。 那天，家政老師徐徐上了臺前，說今天要講家暴。 「家暴」二字，本身已是一種殘忍暴力。穎珊憋著嘴試圖冷靜聽講，卻發現怎麼著也聽不進半句，於是逕自低頭滑起手機，欲裝得逍遙灑脫。老師滔滔了一陣後終於下令第一排同學關燈，要看影片。她想起了坐以待斃之說。行刑時上膛就可以發射，動作俐落不過幾秒，重傷他人總毋須三思、不必練習，一個播放鍵即可，用不著麻醉。 投影幕裡映出穎珊小男孩的稚嫩模樣，才思敏捷令人可愛，唯顫巍巍貌又令人可憐。母親也在螢幕裏頭，纖弱嬌小，蹲在沙發角落，抱頭抵禦著丈夫。恍如隔世，她依稀地在水中聽見一些哭聲喊叫和兵乓碰撞，獨一句「妳怎麼教小孩的！」特別犀利清晰，分外尖銳刺耳。 穎珊早認了避不了國英數社，只不料家政亦然。等不到影片播畢，人已下意識逃出教室，躲到附近的樓梯上爬處呆坐。老師差了三五個同學前來關心，她於是抱著她們，嬰兒似地嚎啕悲啼。穎珊始終信著女人做愛時淫聲浪語地叫床，是為能原始表達交歡之快；而痛苦時放聲哀鳴，呼天搶地，那也謹是一種原始本能。高潮會濕了底褲，哭泣會濕了青少女的綠色襯衫。 下課了，同學們還未回到教室，幾個人環繞著屍體似的穎珊，樣子像極了當年她的媽媽，不過僅是塞在展覽會裡，某樣死氣沈沈的作品。「要我一定不能接受。」「我不可能讓這事發生。」「我是妳的話絕對報警。」穎珊鮮少和人提起媽媽挨打的往事，若有，大抵也是粗描淡寫幾句，很少有人真切地看見她那樣捶胸頓足地涕泗滂沱。她沿著台階高度向窗外看去，椰子樹參天，仍擋不住細雨下在她體內潮濕得長出一片苔蘚，以她的血肉維生，腐蝕她的靈魂。細雨好聽，但閒雜人等似的回音不斷穿過穎珊的內耳再衝撞著腦門，共振發熱，將雨給煮開，汆燙她活生生的心臟，三兩下便熟透了。 那披肝瀝膽的週記啊，嘔心瀝血的青春與童年，她攤在那兒供人隨意閱覽把玩，倒被人們胡亂瞥過幾眼，再草草打上一個丙下下。 節錄 5/23/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