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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死了有誰會來我的葬禮呢 在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孩子給我的功課,是學習愛人的能力】
蕃茄今天行程緊湊,早上媽媽我的朋友來訪,他忙進忙出殷勤待客。客人前腳剛離開不久,他又趕著赴自己同學的約,一路玩到晚上七點半才被爸爸拖回家。累壞的小童早早就去睡了,我跟傑克兩人在餐桌,一邊吃晚餐一邊聊他們剛剛在公園的事。
「這小孩真的管有夠寬的。」
「怎樣?」
「今天依莎帶了一個他的小玩偶去,然後想要把玩偶放在鞦韆上推。蕃茄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就不准他那樣玩,一定要依莎照他的規則玩,兩個小孩就吵起來。我過去跟他說那是依莎的玩具,他決定怎麼玩就怎麼玩,他很不高興。我後來把他抱起來去旁邊,他狂尖叫還打我,痛死了。」
「真的是管很寬,別人的玩具關他什麼事。」
「真的啊,受不了。」
兩個人在難得安靜的氣氛下吃完晚餐。其實我應該要去寫作業的,期限已經在逼近,但是偏偏這兩天路西法第五季的後半開播了,我們兩個粉絲心很癢。反正小孩已放倒,今天的夜很長,看個一兩集應該不過分吧!
第五季後半,看起來路西法全部的家人都出現過了,終於要來揭露他這個人到底為什麼會長壞,他們這家人之間到底是有什麼嫌隙。看完前兩集,把電視關掉,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
路西法認為,生在這個家就注定是個悲劇了。他的家裡沒有人懂得如何愛人,所以他也一樣,永遠都無法學會的。我不由自主地陷入沈思。
在剛跟傑克在一起的時候,我有一模一樣的想法。我忘記我有沒有把這個想法告訴他,還是我只有寫在日記裡。(不用問傑克,他一定忘記了)對我來說,同意交往的兩個人,就是有機率會走向婚姻,而在我的觀念裡,婚姻是必須有愛的,至少答應要結婚的時候是必須有的。這是我唯一一次有機會選擇家人,我可不想隨便。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愛是什麼樣子。
我接收到的愛,總是讓我很困惑。
我的父親雖然準時回家,但總是無聲地坐在家裡的角落,像是在假裝自己不存在。偶爾當他想起自己做父親的責任時,會把我叫出房間,在客廳端坐聽他說上三小時的人生道理。等我成年之後,他似乎認定自己有傳承某些觀念或技能的義務,開始交代我一些例如買機票之類的「任務」,然後在我表現得很生疏的時候破口大罵。
我的母親,非常積極,會喊著「我的心肝寶貝」,然後把我緊緊摟在懷裡。但是這件事情在我大學以後才發生,在那之前我們鮮少有肢體上的接觸,我甚至沒有任何跟母親牽手的記憶。
當他想要接近我的時候,就會坐到我身邊,伸出手指用力戳我的大腿或是腰側。我如果表示不喜歡,他就大罵「跟你爸一樣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我如果不在家吃晚飯,他會跟我抱怨「都見不到我的人」,但是如果我在家,他經常就出門去了,或者是在我跟他說話的時候拿報紙起來讀。
他記不得我喜歡吃的東西,對我想做的事沒興趣。說好了要來學校接我卻忘得一乾二凈。我送他的禮物原封不動被塞在櫥櫃底層,我生病的時候他看不出來,對我的意見充耳不聞。
但是他每天說他愛我,他想死我了,然後給我一個擁抱。
我覺得不是很對勁,但是我也不知道「對勁」的狀況應該是什麼樣子。從小到大,不乏周遭的人積極地來告訴我,我的父母非常愛我。聽他們的語氣,我對於我的處境表達出的感激和珍惜遠遠不足我所獲得的優渥待遇。
這樣的提醒讓我非常困惑。如果我是被深深愛著的,為什麼我在家裡的時候,經常會希望下一秒有魔雷直接一把劈死我,讓我看看到底會有誰會哭,到底有誰會來參加我的葬禮。
如果所有的大人都這麼確定他們有給出愛,那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接收不到愛?
然後我遇到傑克。傑克是一個很溫暖的人,時常會從一些很小的細節發現他很在意我。某一個冬天的晚上,當我下了課走出大樓要回家,發現他站在外面提著一杯熱玉米濃湯要給我喝。我把錢包搞丟了,他問我錢夠不夠用,沒有罵我做事為什麼這麼隨便不小心。我的心情很差或是人不舒服,他問我怎麼了,我受到極大的驚嚇。我這輩子跟家人在一起沒人問過我怎麼了,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不需要做什麼就獲得主動的關心。
我很慌張。為什麼他會知道要做這些事情?知道要說這些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些舉動,我全身僵硬,擠出很尷尬的笑臉。我覺得很想回報他,可是我一片空白。我的經驗裡都是拒絕、攻擊、嚇阻和劃清界線用的詞彙和行動,我不知道要怎麼表達情感或喜歡,光是想像就讓我起雞皮疙瘩。
他做得越多,我就越覺得承受不起。既然我什麼都給不了,怎麼還可以厚著臉皮繼續待下去呢?如果真的要留下來,我是不是應該認真「變好」?可是我就壞光光的到底要怎麼變好?也不是不想努力或沒有心,但是我得到的就是這麼少啊,沒有見過的東西不是憑空生得出來的啊⋯⋯。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今天看完路西法,才突然意識到,這些心情從來沒有真正遠離過。
當初我並沒有逃離,也許是因為我很年輕。我想著自己只是對談戀愛沒有經驗,只要我願意去學習,就可以去彌補我的不足。我也確實很努力,跟傑克學習了很多,讓我覺得我已經「正常」了——直到我生了孩子。
站在一個孩子,尤其是很敏感的孩子面前,我才明白很多狀況下,我只是學會怎麼「社會化」了而已。我有足夠的敏銳度,所以我可以學會「判斷」出別人的情緒,然後依靠累積的經驗,做出適切的回應。但是很多時候,我的心並沒有同步。我只是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做些什麼,而不是真的同理了對方的處境。
我的「學習成果」在面對成人的時候相當順利,也許因為成人普遍也已經武裝起自己,並不真的期待貼近心靈的交流,只要互動上不失禮,感受到一點真心的氣味就足夠。但是孩子非常敏銳,只要我的內心有一絲虛假,他就完全不買我的單。我可以冷著一顆心擺出一張同情的臉,拍拍一個遇到挫折的朋友,他會覺得受到撫慰。但是同樣的狀況,蕃茄會直接尖叫把我踢走,他知道我沒有跟他「在一起」。
真難。
很多時候,我感覺被孩子逼迫,於是大發脾氣。到底要我怎麼樣呢?沒有經歷過,或是從來不被允許經歷的情感,到底該從哪裡挖出來?
有時,在房間裡聽見蕃茄跟傑克在門外打鬧的歡笑聲,我很想安安靜靜,不打擾任何人直接從玄關永遠離開。總是會有些時候,忍不住覺得,是不是沒有我在的話,你們會更快樂,更幸福?你們真的要等嗎?如果等一輩子我都沒有學會什麼是愛呢?那是不是早一點放棄傷害會比較小呢?總是把事情搞砸的我,究竟有沒有資格留下來?
我想到路西法想跟克羅伊道謝,但是又認為自己一定會讓他失望的落寞表情,感覺像是在看我自己的臉。
突然,傑克打斷我的思緒。
「我是不是,不應該這樣直接把蕃茄抱走?」
「怎麼說?」
「我是說剛剛在公園的時候。因為蕃茄激烈尖叫然後又拼命打我是在我抱他以後才發生的,他原本其實情緒控制得還滿好的。」
「恩,我想,你把他強行抱走的時候,很有可能讓他覺得很渺小吧。覺得渺小又無力的時候,就會用很激烈的方法想把主導權搶回來。」
「唉,他確實也不是小貝比了,在同學面前這樣可能讓他覺得很沒面子吧,也許是該要改變作法了。可是我只是覺得帶到旁邊比較好說話啊。」
「也許不要用硬抱的,伸出手來牽他走就好呢?」
「恩恩,下次我再嘗試看看。」
「你是看路西法想到這個?」
「也沒有啦,就只是突然想到。」
我們一起笑了。看樣子我還是有些用處的。
也許,我還要很久才能學會愛,知道愛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逐漸明白,擅自覺得我自己很不重要,只會添亂和惹人厭,也許才是真正的自私。
“The funny thing about miracles… is they happen every day. An angel has a child with a human. The Devil can fall in love. We can all learn. And we can all grow.” ——Lucifer
「奇蹟這回事有趣的地方在於⋯⋯他每天都會發生。天使跟人類生下孩子。魔鬼可以墜入愛河。我們都能夠學習。我們都能夠成長。」——《魔鬼神探》
繼續往下走,就會遇見奇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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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死了有誰會來我的葬禮呢 在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合🤪自🤪】(完)
(1~7)https://bit.ly/3qPtUHR
第7集內容我貼在第6集內
=海宏=
「哈哈!活該!」我從車上看著金虎和阿標,像喪家犬一樣跑上計程車夾著尾巴開車逃走,心裏有種不能言喻的爽快感。
阿泉說過想要跟對方進行談判,就必須處於上方,有足夠的籌碼,不然只有任人宰割。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步,等暴龍哥自行掙脫綑綁了。
十分鐘後,暴龍哥聽見屋內沒有動靜,便開始扭動身體想掙脫開綑綁,他手腕的索帶早已鬆開一半了,他沒花費很多時間便解開了。
雙手鬆綁之後,暴龍哥便扯掉蒙著雙眼和嘴巴的膠帶,吐出口腔內的鮮血和被打斷的牙齒。
「嗄…嗄…嗄…」暴龍哥東張西望,看到身旁的情婦衣衫不整,內褲被脫到膝蓋,雙眼瞪大,像暴龍一樣仰顯咆哮:「到底是誰!!我一定要殺死你!」
暴龍幫情婦鬆綁之後,她馬上失去理智,發了瘋大吵大鬧:「有沒有搞錯!為什麼要抓我!到底發生什麼事?!啊啊啊啊!」
「夠了啦,妳靜一靜…」暴龍哥。
她將所有責任都推卸到暴龍哥身上:「都是你害的!我差點就被強姦了!趕快叫你的人幫我把兇手找出來,我要親手殺死他!」
「夠了!」暴龍哥一巴掌摑在情婦臉上:「妳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把妳當妓女罷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打了一通電話給小弟:「我被人綁架了!」他不能說出情婦的事,不然消息肯定會傳到老婆耳裏。
「是那個計程車司機啦!你趕快給我去抓他!」暴龍哥對著電話大吼。
暴龍哥扯開蒙眼膠帶看到自己身處的地方,就知道全都是海宏與那個計程車司機搞出來的了,因為前幾天他才派人跟蹤海宏,然後發現他在醫院坐計程車回到這裏吃飯。
只是,他一直沒看到計程車司機的樣貌,在賓館只看到一眼就昏倒了。
再加上,那司機用膠帶只是封住他的眼睛和嘴巴,暴龍哥在失去智識之前,聽到計程車內傳出傳呼台的聲音,所以更加肯定這次綁架是海宏與那司機做的。
我躲在屋外聽到這一切,對於暴龍哥猜到綁架他和情婦的人是我和阿泉,我一點都不覺得驚訝。
這一切,都在計劃當中。
我走上停泊在小貨車,之前金虎跟阿泉交換了車匙,所以我能夠啟動它。我在路口開到阿泉的家門前,響幾下號,暴龍哥從窗戶探頭出來,看到他熟悉的小貨車,便以為我是他的小弟。
正當暴龍哥想走出來時,情婦便拉著他:「我呢?那我怎麼辦?」
「妳自己去坐巴士吧!」暴龍哥。
「……」
「我警告妳,別讓其他人看到妳啊!」暴龍哥。
說畢,暴龍哥便走上貨車:「給我追那輛計程車!」
我將車門鎖上﹐回頭展露燦爛的笑容:「嗨。」
「是你…?」暴龍哥錯愕。
「暴龍哥,我們來好好談一下吧。」我。
「你別以為欠我債,我就不敢殺你。我告訴你,這次你死定了。」暴龍哥生氣得鼻孔張大。
「我當然不止這些籌碼,不然我哪敢跟你面對面談判啊。」我拿出一張手機照片:「看吧,這是暴龍哥在賓館與情婦的英姿。」我用手指在螢幕上放大。
「你……偷拍我?!」暴龍哥。
「不止,我碰巧也有你老婆的電話。」我。
「為什麼你會…」暴龍哥說到一半我就打斷了他。
「這種問題就別問了,我不想你傷心。重點是,如果我把照片發給她,你就玩完了。」我。
「你敢威脅我?我現在就在這裏殺了你!」暴龍哥大吼。
「還有,除了你和你的情婦,其實我還綁架了你的兒子呢。」
暴龍哥臉色一沉,難怪他的手機剛才顯示幾十通未接來電。
「你到底想怎樣?」暴龍哥。
「只要你現在把我放走了,我保證你的兒子可以平安回家。之後的日子,你也別再打算找我和計程車司機了,只要我們感覺到你的人在附近,我就會將你的出軌照片發送給你老婆。」
「你敢威脅我,如果我不答應呢…」暴龍哥的氣勢明顯處於下風。
「我現在就開車衝進海裏,你的兒子很快就會來陪你,而我保證,你老婆不會出席你的葬禮。」我。
暴龍哥的呼吸像野獸一樣很大聲,他用能夠殺死人的目光盯著我。
接著,他說…
「好,我明白了,我答應你的要求。但你…」暴龍哥。
我再次打斷他的說話:「下車,坐巴士回家吧。」
「你……!」
「怎樣?沒錢嗎?我借給你。」我。
暴龍哥下車後,情婦看見他下車,便問:「你…」
「你什麼你!去坐巴士啦!」暴龍哥又摑了情婦一巴。
等到他們走遠之後,我便打電話給阿泉。
=阿泉=
「成功了。」海宏。
「好,那我放了他兒子吧。」我。
我與瀅心、小晴帶著暴龍哥的兒子,躲進便利店的倉庫,接到海宏的電話後,我幫他叫了一輛計程車送他回家。
臨離開前,他還跟小晴揮手道別,小孩子真是可愛。
我目送他的計程車離開之後,舒了一口濁氣,隨即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我緊握著拳頭,也止不住雙手抖動,連呼出的氣都在抖震。
驀地,一雙溫暖的手搭住我的肩膀。
「我們成功了。」瀅心。
「嗯,我果然不適合當壞人呢。」我強擠出笑容。
「哈哈,其實我也害怕得要命。」瀅心在這個時候也把情緒釋放出來,眼淚不斷地滑落。
「正因為是一家人,為了保護彼此,才能無所畏懼。」我。
「爸、媽~你們幹嗎哭?」此時,小晴也走了過來﹐她手上拿著便利店的雪糕。
「看來最勇敢的,是小晴呢~」我摸摸她的頭。
這件事之後,我們為安全起見,真的搬家了。搬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小社區,展開新的生活。
所謂的新生活,其實我依舊這麼窮,每天都為了生活而疲於奔命。
但跟之前不同的是﹐我變得更加快樂,更加愛我的家人了。
不過可惜的是,自那次之後,海宏就沒有聯絡我,他連手機號碼也換了。不過我對他有信心,他應該…每天都活得多姿多采吧~
=海宏=
「嗯嗯,我知道了,傻豬豬,妳回來我身邊就好了,我才不會像那條臭龍一樣打妳呢。」
暴龍哥的情婦,正依偎在我的懷中抽泣。當然了,為了加深彼此的認識,我們都沒有穿衣服,玉帛相見呢。
不久,她便睡著了。
什麼?!你們嫌這故事完結得太過單調嗎?
其實啊,我一直思考著一件事。
如果我真的將暴龍哥和情婦的照片發送給他老婆。
而我又跟她有過幾晚夫妻的關係,我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暴龍哥呢?
哈哈哈~我也是講義氣的。暴龍哥回去之後,自動幫我把所有久債都一筆勾銷了。
我又怎麼可能害他呢~再加上,我也沒這個膽,也不是當社團老大的料子。
人生啊~就算生活有多艱苦,能夠發夢,就很幸福了。
(全故完)
喜歡故事~花半秒「大姆指」和「右箭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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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死了有誰會來我的葬禮呢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人人都有黑面紗】
這次分享的故事,是霍桑的短篇〈牧師的黑面紗〉。描述一位深受愛戴的牧師,僅僅只是戴上了黑面紗,就從此被孤立於眾人之外。
小編特別喜歡,牧師在末尾的控訴:黑面紗有什麼可怕的呢?現實世界中,人人都戴著黑面紗!
來看看這部值得深思的短篇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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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的黑面紗 / 納撒尼爾·霍桑
米爾福德村禮拜堂的司事,站在廊子上忙著拉扯繫鐘的繩子。
村裡的老人彎腰曲背沿街走來。孩子們笑臉盈盈,跳跳蹦蹦地跟在父母身邊,有的則神氣十足地邁著莊重的步子,顯示自己一身過禮拜日的新裝。
衣冠楚楚的小夥子側眼偷覷好看的姑娘們,覺得禮拜日的陽光使她們比平時更為動人。
當人群大部分走進禮拜堂的門廊後,司事開始搖鈴,同時注視著胡波牧師的門口。
牧師一出現就是停止鈴聲的信號。
「胡波牧師可弄了什麼在他臉上呵?」司事驚訝地大叫。
聽見的人全都立刻轉過身來,望見胡波牧師若有所思地緩緩地向禮拜堂走來。
人們不約而同地怔住了,就是有個陌生的牧師佔據了胡波先生的佈道壇,也不致使他們這樣吃驚。
「你敢確定那是我們的牧師嗎?」教友葛雷問司事。
「沒錯,是咱們的胡波牧師,」司事說,「他今天本該與威斯伯利教區的舒特牧師對換,可是舒特牧師要做一次葬禮祈禱,昨天捎信說不來了。」
引起如此震動的原因,乍看去其實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胡波年近三十,頗具紳士風度,雖然還獨身,但衣著整潔,像牧師應有的那樣;仿佛有一位細心的妻子為他洗漿了聖箍,刷去了禮拜日用的外衣上的一週來的積塵。
他的外表只有一點引人注目:那就是箍在額上,遮住了臉龐的一面黑紗;黑紗低垂,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
從近處看,那原是兩層絹紗,除嘴和下頦外把五官全都遮住了,不過似乎並沒有擋住他的視線,只是把眼前的一切生靈和木石之物都投上了一層陰鬱的色彩。
胡波牧師眼前帶著這片陰影,緩慢地、沉靜地走來,他像心不在焉的人那樣,微駝著背,兩眼望著地下,可是對站立在禮拜堂臺階上的教民還是和藹地頷首致意。
他們卻看呆了,顧不得還禮。
「我簡直沒法相信那塊黑紗後面,真是咱們胡波牧師的臉。」司事說。
「我不喜歡這塊面紗,」一個老嫗蹣跚地走進禮拜堂,一面喃喃自語,「他把臉這麼一遮,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
「我們的牧師瘋了。」教友葛雷一面說一面跟隨著她跨過門檻。
在胡波牧師進去之前,這不可思議的怪事,早就在禮拜堂裡傳開了。
教友們都騷動起來,誰都忍不住回頭朝門口望去。有人索性站起來轉過身。
有幾個小男孩爬上座位的靠背又摔了下來,造成一片混亂。
禮拜堂裡亂哄哄的,到處是女人們的衣裙窸窣作響,男子們的腳步拖沓移動,與平日迎候牧師蒞臨而應有的肅靜大不相同。
可是胡波牧師似乎沒有注意到教民的不安。
他幾乎毫無聲息地走進來了,對坐在禮拜堂兩邊的會眾微微點頭,走過最年長的教民身旁時躬身致敬。
後者是位白髮老人,坐在禮拜堂通道中間的一張沙發上。
最奇怪的是可敬的老人對牧師外表的異常竟毫無覺察。他好像也沒有感受到周圍的驚奇,直到胡波牧師由轉梯上了佈道壇,面對著教友,而與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黑紗,這時老人才若有所悟。
牧師臉上那個神秘的標誌一刻也沒有摘下。他領唱聖詩時,那片紗隨著他的呼吸起伏;他宣講聖經時,面紗的陰影也擋在他和聖書之間。
他祈禱時,面紗沉甸甸地貼在他仰起的臉上。他莫不是要在他向之祝禱的敬畏的上帝面前隱藏自己的面孔嗎?
小小一塊黑紗,震動如此之大,不止一個神經脆弱的婦女承受不住,提前離開了會場。
可是在牧師眼裡,面色蒼白的會眾或許就像他自己的黑紗在他們眼裡一樣,也是這樣可怕啊。
胡波牧師佈道稱職,為人所公認,但他並不擅長辭令。他力求通過溫和的感化作用引導人們朝向天堂,而不是用奔雷般的言辭,鞭策他們前往。
這一天,他的佈道在風格和方式上也仍具有他以往的特點。
可是,也許是由於其中流露的情緒,也許是聽眾的想像力,總之,他今天的演說辭是他們聽過的最強有力的一篇。
它比往常的佈道更帶著胡波牧師溫良的陰鬱的性情。
佈道的主題是講隱秘之罪和人們對最親近的人、對自己的良知都要遮藏不露的隱私,甚至忘卻了全能的上帝是能洞察一切的等等。
牧師這一字一句都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
會眾的每一個人,從天真無邪的少女到鐵石心腸的惡棍,都覺得躲在可怕的面紗後面的牧師正悄悄逼來,洞察了他們思想行為的全部罪惡。
不少人把叉著的雙手按在胸前。胡波牧師的話語並不可怕,至少並不激烈。
儘管如此,他的憂鬱的聲調的每一個顫音都使聽眾發抖。會場中,與恐懼相隨而來的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悲愴。
聽眾強烈地感到牧師的異常,他們盼望一陣清風把黑紗吹開,而他們幾乎相信,露出來的會是另一個陌生的面孔,雖然眼前的形體、舉止和聲音明明屬於胡波牧師。
禮拜剛一結束,人們不講規矩,前擁後擠地跑了出來,急不可待地要交流一下壓抑了許久的驚異,而且,眼前一沒有那塊黑紗,人們的心情顯然輕鬆起來。
有的圍成小圈,擠在一起竊竊私語,有的獨自走回家,一路陷入沉思默想,有的人故意大聲說笑,褻瀆安息日。
有幾個人自作聰明地搖搖頭,暗示說他們能識破這一秘密,還有的人聲稱這中間根本沒有什麼奧妙,只不過深夜的燈火損傷了胡波牧師的視力,需要遮蔽。
過了片刻,胡波牧師隨著教民也走出來了。
他那蒙著面紗的臉從這群人轉向那群人,他向白髮蒼蒼的父老表示敬意,又以和藹的尊嚴風度招呼中年人,如同是他們的朋友和精神嚮導一樣,而轉向青年人時則顯示著愛護與威嚴。
他還把手放在孩子們的頭上,為他們祝福。這都是他每逢安息日的老習慣。
可是今天,回報他的禮儀的只有驚奇和迷惘的目光。沒有一個人像往常那樣攀附牧師與他同行。
桑德斯老爺,無疑出於疏忽大意,忘記邀請牧師進餐,自從牧師在此地就職以來,幾乎每個禮拜天都是在桑德斯家的餐桌上祝福的。
這一天,他只好獨自回到住宅,在關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盯著他的背影的眾人。
一絲憂傷的苦笑從黑紗背後露出來,隱隱閃爍在嘴邊,然後隨同牧師一起消失了。
「真怪,」一位婦女說,「這樣一面普通的黑紗,婦女們常繫在帽子上,為什麼在胡波牧師的臉上就變得這麼可怕?」
「胡波牧師的腦子准是出了毛病,」她的丈夫,村裡的醫生說,「最難捉摸的是他這怪癖給人們的震動。連我這樣一個理智的人也不例外。這面黑紗,雖然只遮住了牧師的臉,卻影響著他整個的人,使他從頭到腳都帶著鬼氣,難道你不覺得嗎?」
「一點也不錯,」他妻子說,「我說什麼也不敢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我真納悶他自己怕不怕自己!」
「人有時會自己怕自己的。」她丈夫說。
下午的禮拜情況與上午完全一樣。禮拜結束後,為一位少女鳴響了喪鐘。
親戚和朋友都聚集在那家房屋裡,關係疏遠些的相識則站在門口,談論著死者的美德。
突然他們中斷了談話——胡波牧師出現了,仍然戴著那面黑紗,現在它倒是恰當的徽記了。
牧師走進了停放遺體的房間,在棺材前躬身與自己已故的教民做最後的告別。
他低下頭去時,黑紗從他額頭上直垂下來,死去的少女要不是永遠闔上了眼睛,就會看見他的面孔的。
胡波牧師這樣急忙拉好面紗,莫非是害怕她的目光嗎?
有人親眼觀察了這次生者與死者之間的會面,毫無猶疑地說,在牧師露出面孔的一刹那,少女的屍體戰慄起來,屍衣和那薄紗的帽子也跟著微微抖動,雖然死者的面容仍保持著死亡的寧靜。
一個迷信的老太婆是這樁奇跡的唯一見證人。胡波牧師離開遺體去到哀悼者的房間,然後走到樓梯口,開始為死者祈禱。
這是一篇深情的、感人至深的禱文,充滿了悲痛,而又浸注了天國的希望,在牧師最悲傷的語音之間,似乎依稀聽到了少女的纖指在輕輕撥動著天堂的琴弦。
人們聽著覺得不寒而慄,雖然他們並不解其中深意。禱告中說,但願他們大家,和他自己,還有一切世人,都能像這位少女一樣,從容地迎接撕下面紗的最後時刻。
抬棺材的人吃力地走著,隨後是哀悼的人群,死者在他們前面,胡波牧師戴著黑紗在後面,使得整個的街道充滿悲傷的氣氛。
「你為什麼往後看?」送葬隊伍裡有人問他的同伴。
「我有種幻覺,」他說,「似乎牧師和少女的精靈手把手在一起走著!」
「我也這樣覺得,也是在那一瞬間。」
當天晚上,米爾福德村裡最漂亮的一雙男女要舉行婚禮。
胡波牧師平素是個憂鬱的人,但在這種場合總有一種平靜的喜悅,比喧鬧作樂更能引起共鳴的笑臉。
胡波牧師的這一特點比什麼都更贏得他的教民的愛戴。婚禮上的賓客焦急地等待他的到來,滿心以為整日裡籠罩著他的那奇異的恐懼氣氛現在一定會煙消雲散。
可是結果並不是這樣。胡波牧師一進門,人們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可怕的黑紗,它曾為葬禮增添了更深的哀痛,現在給婚禮帶來的只能是凶兆。
賓客們頓時覺得似乎有一朵烏雲從黑紗後面滾滾而來,遮住了花燭的光亮。新婚夫婦站在牧師面前。
但是新娘冰冷的手指在新郎發抖的手裡顫慄著,她像死一樣的蒼白引起人們竊竊私語,說這是下午剛下葬的那個姑娘從墳墓裡出來進入洞房。
如果世上還有比這更慘澹的婚禮,那就是響起喪鐘的那著名的一次了。
在儀式之後,胡波牧師舉杯向新人祝賀,他的聲調溫和輕快,這本應像爐中歡樂的火花,照亮客人們的臉。
可就在牧師舉杯的瞬間,他在穿衣鏡裡看見了自己的形象,黑紗使他自己也捲進征服眾人的那種恐懼之中。
他全身顫抖,嘴唇發白,他把尚未嘗過的酒灑在地毯上,直衝進茫茫的黑夜裡。原來,大地也戴著自己的黑紗。
第二天,米爾福德全村只有一個話題,那就是牧師的黑紗。黑紗以及它背後的秘密成為街談巷議和婦女在窗前饒舌的材料。
它是酒店老闆向顧客報導的頭條新聞。孩子們在上學的路上也嘁嘁喳喳地說著它。
一個學樣的小傢伙用一塊舊黑手帕遮住了臉,這惡作劇不但使同學們膽戰心驚,把他自己也嚇得幾乎神智錯亂。
說來奇怪,教區裡那些多嘴的、好打聽的人們,沒有一個敢直截了當地把問題提到胡波牧師面前,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做。
在過去,每當他有一點事情需人過問時,給他出主意的從不乏人,他自己也樂於聽從別人的規勸。
如果說他有什麼過失,那就是極端缺乏自信,哪怕是最溫和的責備也會使他把微不足道的小事看成犯罪。
儘管盡人皆知他這過分隨和的毛病,可是教民中間沒有一個人提起黑紗的事,對他進行善意的規勸。
一種既不明說、又掩蓋不住的恐懼使大家互相推諉,最後只好採取權宜之計,派出教會代表和胡波牧師面談,以免黑紗問題發展成為醜聞。
從來沒有一個代表團履行職務像他們這樣失敗過,牧師友好客氣地接待他們,但就座後卻一言不發,把挑開這個重大議題的重擔全部留給他們,這顯而易見的議題可能已在胡波牧師的意料之中。
黑紗箍在胡波牧師的額頭上,遮住了他的面部,只露出兩片安詳的嘴唇,嘴角上有時掛著一絲苦笑。
可是在他們的想像中,那塊黑紗卻似乎掛在他的胸前,是擋在他和他們之間的一個可怕的秘密象徵。
黑紗一旦拉開,他們就可以無拘束地談論它,可是在拉開之前卻不便啟齒。
於是他們就默然無語,心緒煩亂地呆坐著,不安地躲避著胡波牧師的目光,他們覺得這看不見的目光一直盯在他們身上。
最後,代表們無可奈何地回去了,向推舉他們的人交代說,事關重大,如果還不必要求召開宗教大會的話,也必須舉行教會會議。
黑紗使所有的人心驚神悸,但村中卻有一個人不曾被嚇住。
代表們沒有帶回什麼結果,甚至沒有敢於提出問題,她卻以自己個性的寧靜的力量,決定親自來驅散那越來越黑沉沉地、堆集在胡波牧師周圍的奇怪的陰雲。
作為他的未婚妻,她有權知道是什麼隱藏在黑紗之下。她借牧師來訪的機會,簡單、直率地挑開話題,這樣就使得事情對他們倆都容易些了。
牧師坐定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塊黑紗,但看不出震懾眾人的那種恐怖氣象:那只不過是雙層的絹紗,從額頭垂到嘴邊,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
「不,」她笑著大聲說道,「這塊紗沒有什麼可怕,只不過遮住了一張我喜愛的臉龐。來吧,我的好人,讓太陽從烏雲後露面吧。你先把黑紗摘下,再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胡波牧師的臉上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那個時辰會來的,」他說,「那時我們都必須摘下面紗。要是在那時辰到來之前,我一直戴著它的話,就要請你不要介意了,親愛的教友。」
「你的話也全是謎語。請你至少把遮住你的真話的紗摘去吧。」
「伊莉莎白,我願意的,」他說道,「只要在誓言允許的範圍之內。要知道,這紗是記號和標誌,我受誓言的約束,必須永遠蒙戴,無論在光明還是黑暗之中,獨自一人還是眾目睽睽之下,也無論是處於陌生人還是親密的朋友之間。總之,塵世間沒有人能看到它摘下。這淒涼的陰影必定把我和人世隔絕,甚至你,伊莉莎白,也永遠不能到達它的後面!」
「什麼災難落到了你頭上?」她熱切地詢問,「致使你要永遠遮暗自己的眼睛?」
「如果說它是哀悼的象徵,」胡波回答,「那麼,和大多世人一樣,我的痛苦如此悽楚,需要黑紗來打上記號。」
「可是萬一世人不相信那是無邪的悲痛的象徵呢?」伊莉莎白再次追問,「儘管人們愛戴你、尊敬你,難免會有流言說你隱藏自己的面目,是由於犯下了不可告人的罪惡。為了自己的神職,求你澄清這種流言吧。」
她向他暗示了村裡流傳的那些謠言的內容,說著自己臉上也泛起紅雲。可是胡波牧師仍然是那樣沉著。
他甚至又微笑了一下——還是那種悲傷的微笑,它像一道微光從面紗的陰暗處透露出來。
「如果我為悲痛而隱藏自己的面孔,這理由就很充足了,」他回答說,「如果我是為不可告人的罪惡而遮住它,那麼請問,難道有什麼人可以不這樣做嗎?」
他就這樣溫順而又固執地,拒絕了她的一切乞求。最後伊莉莎白沉默了。
有一會兒工夫,她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琢磨還有什麼新方法,可以把自己的未婚夫從這樣陰暗的狂想中拉出來。
顯然,它即使沒有別的含義,也至少是神智不清的徵兆。
雖然她的性格比他堅強,淚珠也從她臉頰上滾了下來,可是一瞬間,一種新的感情代替了悲痛:她正漫不經心地望著黑紗,突然,好像空中驟然出現了一片薄暮的昏暗,面紗的恐怖包圍了她。她站起來,在他面前嚇得發抖。
「啊,你終於也感覺到了嗎?……」他悲哀地說。
她沒有回答,用手捂著眼睛,準備離開房間。他衝上去抓住她的手臂。
「對我耐心些吧,伊莉莎白,」他激動地叫喊,「儘管這面紗今生今世必定要擋在你我之間,也不要拋棄我吧!只要妳成為我的,在來世我不會再蒙戴黑紗,也不會有黑暗隔開妳我的靈魂!這只不過是現世的面紗,不是永恆的!啊,我一個人在黑紗後面是多麼孤獨、多麼害怕!不要讓我永遠留在這悲慘的黑暗中吧!」
「把面紗只摘下一次,對著我看一眼。」她說。
「不,那永遠辦不到!」胡波牧師回答。
「那麼,別了。」伊莉莎白說。
她抽回自己的手臂,慢慢地走開,在門口停下來,顫慄著向他長久地望了最後一眼,好像要刺破黑紗的秘密。
即使在悲痛中,胡波牧師還是微笑了。他想到,把他與幸福拆開的,只不過是這麼一個物質的象徵。
其實,這物件所投下的陰暗的恐怖,才必定會在最親密的情侶之間造成隔閡啊!
從那以後,誰也不再設法使胡波牧師摘下黑紗,也不盤問他關於黑紗的秘密。
有些人自認為超越常人的見識,指出那只是一種怪癖,這種怪癖常在正常人身上與理智的行為混合在一起,使他們顯得處處反常。
可是在眾人眼中,胡波牧師是不可救藥的怪物。
他不能平靜地在街上行走,因為,總會發現膽小怕事的人躲著他,而另一種人則存心擋住他的去路來顯示自己的大膽。後一種人的騷擾迫使他放棄了日落時到墓地去散步。
因為每當他倚欄沉思時,墓碑後面就會有人探頭偷看他的黑紗。傳說是死人的凝視引他到墓地去的。
使他痛心的是孩子們見到他就飛跑開去,他那憂鬱的形象還離得很遠,他們就中斷了最快活的遊戲。
他們本能的恐懼比什麼都更使他最痛切地感到,有一種非凡的恐怖交織在黑紗的經緯之中。
事實上,他自己對黑紗也極端厭惡,這是眾所周知的。
除非不得已,他從來不到鏡前,也從來不飲靜止的泉水,以免在清泉寧靜的懷抱中看到自己而嚇一跳。
從這裡便引出許多流言蜚語,說明胡波牧師犯下了掩蓋不住、而又只能隱約暗示的滔天大罪,致使他良心備受折磨。
於是黑紗背後仿佛有陣陣烏雲向陽光滾去。這罪孽與哀痛的混合物包圍了可憐的牧師,使得愛與同情永遠到不了他身邊。
據說魔鬼在黑紗背後與他相會。他就這樣永遠籠罩在黑紗的陰影之下,充滿了內心的顫慄和對外界的恐懼,時而在自己的靈魂黑暗中摸索,時而透過那層薄霧,凝望著慘澹的世界。
據說就是肆無忌憚的風也尊重他那可怕的秘密,從來不把那片薄紗吹起。
不過每當胡波牧師走過熙攘的人群時,還是對芸芸眾生的模糊面影淒然微笑。
儘管有這麼多弊端,黑紗卻有一個長處,那就是助長了胡波牧師佈道的威力。
他借助於那神秘的象徵物——因為沒有其他明顯的原因——對罪孽深重而陷入痛苦的靈魂具有異常的力量。
被他領回正路的人對他懷有特殊的恐懼。他們斷言,儘管以委婉的方式,他們在回到天國的光明大道之前,曾和他一起沉落在黑紗的背後。
真的,黑紗的陰影好像能使他與一切陰暗的感情共鳴。
垂死的罪人大聲叫著胡波牧師,非等他出現才肯咽氣,可是當牧師彎身向他們低聲撫慰時,他們就顫抖起來,因為蒙紗的面孔離他們這樣近。
黑紗造成的驚駭恐怖,甚至在死亡面前也不稍減!陌生人從遠方專程來聽他佈道,只因看不見他的臉,所以偏要看看他這個人,以資消遣。
可是其中許多人來時心情輕鬆,走時卻戰戰兢兢。有一次,在貝爾切總督的任期內,胡波牧師被指派作選舉的佈道辭。
他戴著黑紗站在長官、長老會和代表們跟前,給他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以致那一年通過的法案竟具有早期宗法統治時期的陰鬱和虔誠。
胡波牧師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他行為無可指責,但陰暗的懷疑籠罩著他。
他和藹仁慈,但不為人所愛,甚至引起無名的恐懼。他與世人隔絕,他們的健康和快樂與他無緣,而陷入臨終的痛苦時卻總要他幫助。
流年似水,在牧師蒙著黑紗的額頭上灑下了白霜,他在新英格蘭一帶的教會裡頗有名望,獲得了胡波神甫的尊稱。
他剛到職時已經成年的一代現已相繼去世,他的教民一部分在禮拜堂裡,更多的則在墓地上。
終於有一天,他自己大功告成,生命臨到黃昏的盡頭,現在輪到胡波神甫長眠了。
在老教長的病榻前,燭光慘澹,人影依稀可辨。他沒有任何親戚。
在場的有儀表端莊而無動於衷的醫生,他正設法使病人膏肓的老人減輕痛苦。教會長老和其他各位以虔誠著稱的父老也在場。
威斯伯利教區的克拉克牧師,是個熱心的年輕人,他騎馬趕到垂危的教長床前為他祈禱。
還有護士,那可不是專門照料垂死病人的雇工,而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她那含蓄的感情,在沉默和孤獨中經受了歲月的寒霜而持久不衰,直到這死亡的時刻。
這就是伊莉莎白。除了她還有誰呢?胡波神甫那白髮蒼蒼的頭,躺在死亡之枕上,黑紗依然箍在額頭,遮住了臉,隨著他掙扎的每一次呼吸而微微顫動。
終其一生,那塊黑紗懸在他與人世之間,隔絕了人情溫暖和愛情幸福,把他禁錮在最淒涼的監獄之中,那就是他自己的心!
那塊紗現在仍然貼在他的臉上,似乎使得那陰暗的病室更加黯淡,並且在他面前擋住了來世的光輝。
他已經神志不清許久了,他懷疑地徜徉於過去和現在之間,有時竟跨進未來世界的一片混沌裡。
不時發著高熱,輾轉反側,消耗了所剩無幾的氣力。但即使在最痛苦的痙攣掙扎中,在最荒誕無稽的昏迷狂想中,當任何思想都失去了理智的力量時,他仍然提心吊膽生怕黑紗掉落。
其實,即使他那迷惘的靈魂會有所疏忽的話,坐在他枕邊的忠實伴侶也會轉過臉去為他遮住那副衰老的面孔;那在她最後一次看見時還是他正當盛年的韶秀容顏。
最後,瀕死的老人在精神與肉體的極度疲乏之中平靜地躺著,脈搏幾乎感覺不到,除了偶爾一陣深長而又不規律的呼吸預示靈魂即將離去以外,氣息也漸漸微弱了。
威斯伯利教區的教長走近床頭。
「可敬的胡波神甫,」他說道,「你解脫的時刻到了。你是不是已準備好撤除那隔絕現世和永生的屏障?」
胡波神甫開始時只輕輕把頭動了一下作為回答,後來,恐怕他的意思不夠明確,又勉強提起精神說道:「是的,」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的靈魂等待著這個時刻,已經疲憊不堪了。」
「你要考慮到,」克拉克教長接著說,「像你這樣一個畢生獻身於宗教的人,思想行為聖潔高尚,用凡人的尺度衡量可謂完美無瑕的典範,這樣一位教會長老,怎能給人留下話柄,玷污你身後的美名?我的兄弟,我請求你,不要讓這種事發生吧。在你走向永生的時候,讓我們有幸瞻仰你光輝的容顏吧。在撤除永生的屏障之前,讓我先掀去你臉上的這黑色的屏障吧。」
說著,克拉克就探身要去揭開這個多年的秘密。
這時,胡波牧師突然顯出這樣的力量,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他費力地從被子下面伸出雙手,死命按住了黑紗,決心作一番爭鬥,如果威斯伯利的教長竟跟垂死的病人動武的話。
「不!永遠不!」戴著面紗的教長叫道,「今生今世,絕對不!」
「莫測高深的老人!」嚇壞了的威斯伯利教長叫道,「你的靈魂是帶著怎樣可怕的罪孽去面臨最後的審判!」
胡波神甫快要斷氣了,最後的氣息在喉嚨裡咯咯作響,可是他雙手拼命向前摸索,抓住那即將逝去的生命,以便把話說完。
他甚至在床上坐起身來,在死神的懷抱中瑟瑟發抖,這時黑紗垂掛著,把整個一生的恐怖都聚集在一起了。
那情景可怕異常。神甫臉上常見的憂傷的苦笑又在黑紗的暗影後面若隱若現,逗留在他的嘴邊。
「你們為什麼獨獨見了我害怕發抖?」他說著用戴面紗的面孔朝著那些面色蒼白的圍觀者環視一周,「你們彼此見面也該發抖!男人躲開我,女人沒有惻隱之心,兒童驚叫跑開,只不過因為我的黑紗!其實它有什麼可怕,還不是由於隱約地象徵著的秘密?等有一天,等朋友和夫婦之間都能推心置腹,開誠相見,等人們再也不妄想逃避造物主的眼睛,卑鄙地藏匿自身罪惡的隱私,到那時,你們再為我這生死不離的象徵物而把我看作怪物吧!我看著我的周圍,啊!每一張臉上都有一面黑紗!」
聽眾驚恐地面面相覷,互相躲避,胡波神甫卻倒在枕頭上,成為一具面帶黑紗的死屍,慘澹的冷笑仍然掛在嘴角。
人們把他戴著面紗裝入棺材,戴著面紗埋進墳墓。
年復一年,青草在那塊墓地上生長了又枯萎,石碑上佈滿青苔,胡波神甫的臉龐也早已化為灰塵。
可是,想到它是在黑紗下面腐爛的,仍然使人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