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月號幼獅文藝〈疑問集〉專欄 言叔夏提問鍾旻瑞： 「貓也有自己的冰山嗎？」  小貓是同一胎的一對姊妹，在元旦的幾天後來到我家，變成了我的小貓，我將牠們取名為「蘇打」和「可樂」。最初幾日，牠們害怕陌生環境，總是窩在床底下最靠牆的角落，只有我放下飼料的那一刻，才會奮不顧身地衝出來覓食。怕牠們會冷，家人在床底放了一塊小枕頭作為他們的床，每當我想看看牠們的模樣，就得狼狽地趴在床邊地上，而牠們總是瑟縮在枕頭上，瞪著眼睛、充滿戒心地盯著我。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讓我想起《龍貓》裡的煤球精靈。   這與我幻想的養貓情境完全不同，我以為他們會很依賴我，窩在我的腿上呼嚕，然而與他們相處幾天，連他們的身影都很難見到。那幾日霸王寒流來襲，我時刻擔心著一個小枕頭足夠牠們取暖嗎？地面磁磚那麼冷，牠們會不會受凍？卻知道貓咪最討厭人類強迫，就算硬將牠們抓出來，牠們大概也不會照辦，只好任憑牠們選擇想要身處的角落。   但某夜睡夢中，我突然感覺到有東西降落在我的床上，睜開雙眼，便看見牠們倆在棉被上，用輕巧的腳步四處踩踏著。我伸出手輕撫牠們的背，牠們沒有閃躲，只是專心地四處嗅聞。於是我將牠們抱起，放到肩膀旁，用棉被稍微蓋住牠們的身體。感受到被窩裡的暖意，牠們竟理所當然地蜷縮起來，瞇起眼睛，準備入睡。   期待這一刻許久，我內心放起煙火，緩緩地伸出手，試圖搆著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希望能為我與貓拍張合照。我的動作驚醒了可樂，可樂盯著我的臉，我也停下動作轉過頭看著牠，這樣的對峙持續了幾秒，我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突然可樂伸出牠的一隻貓掌，輕輕地放在我的眼皮上。   我睜著一隻眼睛，等待著牠接下來想做什麼，可樂盯著我，上下左右掃視了我的臉，接著摸摸我的瀏海，舔了一下肉球，再伸手摸了摸我的瀏海。那動作簡直就像是⋯⋯像是在為我梳頭髮。這一連串動作，讓我忍不住想像牠是在認識我的長相，並用梳頭的方式表達親暱，就像是一種認可，是關係建立的締結時刻。「嘿，你也沒這麼糟嘛，以後我不怕你了。」   我將臉頰湊向可樂，牠發出舒服的呼嚕聲，貓的體溫比人類高上一兩度，就像小小的暖爐。靠著牠，我感覺自己的心，彷彿被牠瞇著眼逐漸睡著的表情，給溫柔的撫熨了。   之後牠們習慣了環境，漸漸變成活潑放肆的小貓，會對著人撒嬌，也展現出自己的個性。蘇打纖細、喜歡和人互動，叫牠的名字，牠會向你喵喵叫回應，人類在準備飼料時，牠會大老遠奔跑著來催趕你動作快一些。可樂雖然不太搭理人，總是自己在一旁玩，但當想睡覺時，牠一定會跑來你的懷裡。   兩隻小貓來自貓中途，最初牠們是一胎四隻，出生兩週內便很幸運地從收容所被接出，兩兩一組分別送到不同的中途。下定決心要養貓後，我在網路上看見牠們的資料，幾天內便決定把牠們接回來。   在蘇打與可樂來到家裡兩週以後，我在中途的臉書上，看見牠們的哥哥突然狀況有異，送到獸醫院住院一天後便死了。中途在臉書上發了張照片哀悼，照片裡的小貓充滿精神地看著上方，牠視線的方向被後製了一顆發出星芒的光點，象徵牠已然前往天堂，成為天使。   蘇打和可樂知道這件事嗎？在養貓以後，我確信動物之間有某種頻率可以互相連結、溝通意念，不然何以我的兩隻貓無需語言，便會在相同的時間做相同的事，甚至無一次例外地，同時清醒和睡眠，像是兩台自動同步的機器。蘇打與可樂打從誕生於世便未離開過彼此，牠們的同步率或許比其他的貓更高。我於是想，那樣深厚的連結若是來自血脈，牠們是否會感知到自己遠方的手足已然失去生命，因而在我未知曉的情況下，感到不捨或是進行哀悼？   然而兩隻貓照樣追趕跑跳，我從未在他們臉上讀過類似悲傷的情緒。   每晚睡前，我臥躺在床上看書，兩貓會自動就位，賴到我身邊準備安睡。閱讀燈在我右後側，將我的身體向左投出影子，我的一舉一動都成為床邊白牆上的巨大黑影。縮成一團準備入睡的蘇打，總會因此坐起身來，全神貫注地看著牆上的黑色巨人，甚至嘗試伸手去觸碰。偶爾我心血來潮作弄蘇打，便伸出一根手指來回在燈前搖晃，手指的黑影在牆上成為了逗貓棒，蘇打盯著看，左右擺動腦袋。我將手指換成手掌靠近光源，黑影突然放大，蘇打嚇了一跳往後栽，我笑出聲來。   儘管蘇打多麽著迷牆上的影子戲法，可樂卻從來沒有被騙過，他總是一臉漠然地盯著我搖晃的手指。某次我看著他們兩個，突然發現這不就是柏拉圖的洞穴寓言嗎？蘇打被經驗世界所騙，而哲學家可樂看清了事物的本質，他們若能順利溝通，貓的思想世界將更前進一步⋯⋯當然這一切都僅是我作為人類，硬套在貓咪身上的無聊想像。   貓也有自己的冰山嗎？我不是寫詩的人，但養貓後，我經常在牠們身上感受到某種詩意。狗將人類當作生活重心，會依照人的行動給出回應或情緒，因此容易預測和理解。然而貓的所作所為全憑直覺，牠們在想什麼，開心悲傷與否，於我而言就是一座冰山。我僅能從牠們透露出來的一角，猜測海平面之下神秘的思考，就像是從字詞的符號裡，去理解一首詩的深意。   學過寵物溝通的朋友告訴過我，人類其實原本就具備這樣的能力，只是我們太過依賴語言，忘記了如何使用，因此學習的過程更像是把原有的感官重啟。若將來我也努力獲得這樣的技能，我與兩隻小貓會聊得開心嗎？會聽見他們說愛我嗎？會從他們身上，學到我所未曾預料到的知識嗎？在那冰山之下的意識之海，我很期待聽見牠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