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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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最後一天|Die Tomorrow|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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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何時開始我變得不怕死了,或者說,比起死亡,我更害怕那個定義死亡的儀式。回想起來,台灣的喪禮實在有太多的禁忌了。每逢季節交替,大馬路上總會多出許多黃色的棚子。如果事不關己,人們估計一輩子都無法看清楚裡面到底發生什...
2018/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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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最後一天|Die Tomorrow|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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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何時開始我變得不怕死了,或者說,比起死亡,我更害怕那個定義死亡的儀式。回想起來,台灣的喪禮實在有太多的禁忌了。每逢季節交替,大馬路上總會多出許多黃色的棚子。如果事不關己,人們估計一輩子都無法看清楚裡面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因為大人們總會直接打斷你的好奇,告訴你:「沒事不要亂看。」彷彿你對一切越是一無所知,便越能與死亡相隔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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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天,黃色的棚子裡裝進了熟識的親人,便再沒有人阻止我的視線了;相反的,那些日子裡,每個人都不服輸地睜大了眼,彷彿進了棚子裡,終於要面對現實,只能趕在經文誦盡之前讓所有的留戀釋放得一乾二凈。偌大的儀式,讓正值幼年的我有如掀開了潘朵拉的盒子,迎面而來的是龐大且無法辨識的未知,太過驚恐,以致於連流淚的功能都幾乎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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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子裡的「死亡」喧囂得讓人意外。笑容依舊的肖像,裝上了框被擺進了花海中央後,竟無端地生成一種威嚴,讓人們不敢深情仰望,只得將頭低到煙霧裡小聲地說話。每一日隨著棚裡的人數增加,味道就更是複雜了;立香的反覆點燃、鮮花的進貢與凋零,還有蓮花燈粉粉甜甜的氣味,飄過人們的千頭萬緒——連結,纏繞,合體,沒有人知道這些熱鬧的餘燼究竟能不能通過棺木的氣孔,傳進他的鼻腔裡,讓他能夠通過抽假菸的姿勢,不吸入、只封存——在故事的最後,打包起來,一併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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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人疑問往生咒從何而來,好像造物者創造了「生」,「死」就變得理所當然。就像那些儀式,要子女一次次的繞著棺木跪爬,喪禮主持人更要將麥克風堵在遺屬的嘴邊,強勢地催人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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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暗示著流淚與緬懷的必要,更像是一次次在人們腦中宣讀著:「人死了,就是真的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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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棚子裡的一切,簡直可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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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死亡」真的太難捉摸,人們只好將禁忌與傳說磨成了異色的外紙,用宗教信仰的脈絡加以包裝,讓本就無形的靈魂也變得陰森了起來。這讓我想起那個著作權意識尚未普及的年代,每隔一陣子就能在母親公司的鐵捲門下發現一份當期流行音樂的傳單。步驟簡單,只需要將喜歡的歌手圈選起來,幾天過後,就會有人送來一包「二創無罪」的盜版自選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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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母親在包裹中掏出了一張寄錯了的梅艷芳,透明的塑膠套中勉強塞進了一張黑白印刷的歌詞本,照片上的阿梅仍留著一頭長鬈髮,半邊臉因為陽春的印刷變成了陰影,美得好有韻味——卻讓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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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尚未成熟的時期,我通過晚間新聞見到了許多的死亡。梅艷芳、張國榮、倪敏然、許瑋倫、Michael Jackson......死這件事,還是太可怕了,再美麗的容顏、再清亮的歌聲,只要與死亡有所牽連,霎那間都會變得黑暗與幽微。這讓我再也不敢觸摸、不願正面凝視那張無辜的光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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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的長髮,和那用新細明體寫下的「女人花」,就這麼被我緊緊塞進了抽屜的邊緣,好像這樣做就能封印住那些看不見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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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青春期的少年少女都要學習什麼是「性」,從羞於啟齒到親手摘下粉色的天真幻想,明白性與愛的對等與不對等,才能算是了卻學業,從青春裡畢業。那麼,「認知死亡」這門學問是否也有結業的一天?人們面對死亡的態度,能從避而不談到塵埃落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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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柏格曼的電影,神神叨叨地說著:「信仰就像愛上一個置身黑暗中卻永遠不會現身的人,不管你多大聲的呼喚,他都不會現身。」死亡也是嗎?我們得不到它的允許,見不到它的形體,無法預知它的未來,難道只能提心吊膽地度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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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個自高處跌落大街的明星,我無意中便入了學籍,沒有良師的引導,獨自在廣大的文學與影像裡摸索著死亡的虛實,而我戲稱這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死亡的「青春期」。就像女性胸脯發育便會悶痛,男性成熟便會夢遺;初次正視到人終有一死,且你無法預知、無法抵抗時,也會不由自主地從全身痛入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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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隨著眼淚的沖洗,腦中關於靈魂的著色也一同被洗淨,成為一個純粹的、透明的精神意義。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死亡並不總是黃色大棚下的悽豔色彩。在生命的最後一秒,無論你是笑著或是哭著,是躺在病床上,或是墜落高樓底,死亡就只是那樣輕盈的消失,歸零。這是一件無需美化的事情,更不存在妖嬈的傳說,與必然的忌諱與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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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做的,好像只是安於未知,將一切交還給生命,不需要害怕天人永隔,更不用想著割破自己的手腕,或是時刻堤防工地的起重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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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說實話,我並不相信明白了「死」,就代表往後的每一刻就能活出精彩、活得更有意義。比起這些漂亮的心靈雞湯,我所能想到、也最能安慰自己的,就只有死亡的「公平」,而這份公平,《明天,最後一天》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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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刻倒數、每一顆長鏡頭,無論明日將死未死,分秒都扎實地跳著錶,從不會多,更不可能少。有錢有名又怎樣,無愛無家又如何,當生命來到最後的 24 小時,來得及說「我愛你」是萬幸,若留下了遺憾也無可奈何——在死亡面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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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臨死之前的恐怖之情轉了個彎,反倒教我們甘願在無涯的空茫中打起精神,面對無常的世事,仍能無所懼的懷揣一份「不留遺憾」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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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生命最殘酷的地方,亦是它的最溫柔。我也終於可以不再責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