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鐵板實在太重，我幾乎無法正常說話，只能快速晃動幾下頭來表達我的答案。這時我背後的褐髮順勢滑過肩膀，垂掛在胸前。當下我產生我是不是正在作夢的疑惑。現在應該是冬天才對，但父親衣著輕便，一件白色的POLO衫搭配卡其色的長褲，入冬後在戶外不可能是這樣的打扮。還有，我明明一個月前才剛把頭髮染成金色，怎麼現在又變回褐色？ ⠀ 「當初這幢研究所總共有十五個實驗室在進行地質鑽探的研究。很多人都以為只要拿著一把電鑽，按下開關，這樣一直鑿下去就對了。但這把電鑽要多大、鑽頭必須是甚麼形狀，就足以讓我們傷透腦筋。直到我的同事阿歷克斯成功研發出蝴蝶形鑽頭之後，我們才繼續在深度上有所突破。接下來又遇到一個難題，這個鑽頭它應該多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的整根電鑽不停在旋轉呢！事實上，我們只讓裝載在鋼管最前方的鑽機旋轉就好，所以我們只要不停地把特製的鑽管加長，鑽機就會為我們越鑿越深。如果鑽頭鈍了磨損了，那就再換一個就好。」 ⠀ 阿歷克斯？是我中學就認識的那個阿歷克斯嗎，那個跟我們一起合作售賣行程的阿歷克斯？父親沒有回我，但我認為他有聽見我發問，只是選擇性不回答而已，他說：「我到現在都無法忘記地底深處的液體不斷冒出的景象。」 ⠀ 「你要知道，越往深處去，鑽頭就必須承受更高的溫度與更大的壓力，因此我們持續改良出P型一號、P型三號、S型一號、S型XY號等不同的鑽頭，與深不見底的大地進行搏鬥，看是我們的好奇心會戰勝堅硬的她，或是她終將粉碎我們的野心。偶爾，鑽頭會在提升起來的時候掉落，不然就是鑽管的管柱會被周圍堅硬的岩石卡住，這都會導致鑽探的工程受到延宕。起初，雖然覺得處理起來十分費時，但至少還抱著一點期待。一路上，我們發現了富含礦物質的液體，其主要成分是水。沒想到在距離一般所認知的地下水層這麼遠的地方還有水的存在。除了水，在六千七百公尺處挖出來的花崗岩經過岩芯分析後，還意外發現高達二十多種的微生物化石。每次只要在那個井裡，挖出我們本來沒有預想會挖到的東西，我們除了興奮，其實還很困擾。」 ⠀ 好奇心悄悄嚙食你們身體的某個部分，漸漸長大了。 ⠀ 接下來在一萬公尺的地方，還挖到富含黃金的地層。我有聽那個鬼點子特別多的阿歷克斯說過，好像每公噸的岩石只要有四公克的黃金，就有商業開採的價值，沒想到這裡挖出來的岩塊，估計每公噸有七十公克。 ⠀ 父親聽到我這一席話之後，似乎嚇了一跳，兩眼無神的望著我，或者說是穿過我望著後方遠景。 ⠀ 「是我手上這本記錄簿寫的。」我向父親解釋。 ⠀ 雖然這本記錄簿由透明的塑膠套當作外皮包裹著，但還是抵擋不了經年累月的日曬雪掩而顯得破舊，內頁的文字幾乎消失，殘缺的幾個字詞也幾乎暈成一團，沒有辦法順利唸出一段完整的敘述。但倒數第五頁的地方，一整段關於地底一萬公尺深處的描述不知怎麼地被保留下來。父親將記錄簿從我手裡接過去，隨意翻閱，目光也停留在倒數第五頁的位置。他像是在上面看到了我沒有看到的內容，不發一語端詳了好一陣子。他的雙眸也許真的浮現出一些曾經被記錄在簿子裡頭的文字，並且正在把記憶裡事件發生的先後順序再次排列整齊。 ⠀ 「那些鑽探過程所發生的大事件，至今歷歷在目。年份、機器型號、岩芯分析結果，這些我都沒忘記，唯獨這個字跡我有印象，卻記不起這本冊子是我哪個同事寫的。」 ⠀ 「是……阿歷克斯嗎？」我小聲而猶豫地問。 ⠀ 「不是。」記錄簿被塞還給我。 ⠀ 「我們花了十三年左右，向下挖了一萬兩千公尺。那一年剛好碰到國際地質大會，我們因此暫停採挖。休工的那段時間，有不少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與研究團體專程來我們這裡進行學術訪問，政府甚至還大張旗鼓開了三場國際記者會。當時本來要推派阿歷克斯接受媒體的採訪，畢竟他的英文比我好多了，不過他前天忽然重感冒，一連好幾天都沒有辦法離開寢室哩。所以最後，是由……由誰去了？」 ⠀ 由誰去了呢？ ⠀ 「最後那十年，日子非常難熬。要不是鑽頭壞了，就是在拉起來時掉下去。設備越來越老舊，毛病越來越多，像鑽管的鋼柱就常常出狀況，電力系統還數度跳電呢，你能想像在這個地方連續停電四天嗎？相比起來，我們最後十年幾乎可以說只挖了前面十年深度的六十分之一。但就像跑馬拉松一樣，前面總是跑得很快，後半段開始你會感覺到呼吸急促、乳酸堆積、肌肉似乎要炸裂一樣，小腿隨時都有可能抽筋，你的意志力正在與即將耗盡的體力拔河。我們消沉的意志和即將耗盡的體力則是在與所剩不多的資金拔河。而我們甚至不知道終點在哪。」 ⠀ 我開始想像停電的那四天。這些科學家和工人們甚麼都不用做，也甚麼都不能做，在佔地不大也不小的工作站走晃來、走晃去，也許花多一點時間還能走去附近的湖泊透透氣。這四天會有極光嗎？不過他們有心情看嗎？他們會不會像我一樣早就已經看膩了？ ⠀ #瑪麗亞的訪客 #minghunginrus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