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久居日本是十九歲那年,在東京短暫求學。居住於離校區較遠的宿舍,地點位於白金台站。雖名為宿舍,外觀曾幾度翻修,內裡仍是老舊的木造房子,一戶有兩層,可以住八個人,房間極小,僅有兩疊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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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用的空間都在一樓,有浴室、廁所、客廳、飯廳與廚房,整個屋子像是畫質不佳的老電影般,有著年歲久遠的暗沈顆粒感...
第一次久居日本是十九歲那年,在東京短暫求學。居住於離校區較遠的宿舍,地點位於白金台站。雖名為宿舍,外觀曾幾度翻修,內裡仍是老舊的木造房子,一戶有兩層,可以住八個人,房間極小,僅有兩疊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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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用的空間都在一樓,有浴室、廁所、客廳、飯廳與廚房,整個屋子像是畫質不佳的老電影般,有著年歲久遠的暗沈顆粒感,特別是廚房,廚房瓦斯爐的品牌是「National」,仍未整合進「Panasonic」集團前的老舊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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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裡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四位日本室友,來自北海道、宮城、廣島與熊本,兩位韓國人,一位美國人。平日的時間大夥各自忙各自的課業,唯有到晚餐時間,所有人都會擠在小小的廚房裡面做飯,一起用餐。用餐時,每個人會分享自己的購物資訊,哪家超市可以買到便宜的蔬菜,哪個市場有打折的肉品,優惠券怎麼使用等等,並且共享自己做的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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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來自熊本的男性室友,他在學校讀物理,是學校裡所謂的「樺色部」學生。初次見面時得知我來自台灣,他立刻開口說:「啊啊啊!我知道張曼玉!」我只好笑著回:「張曼玉是香港人。」他當時正著迷於王家衛的電影,為此還努力學習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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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宿舍裡都是學生,生活大抵脫不了學生式的樸質感,所謂的「花大錢」不外乎就是去吃精緻的甜點、特別日子慶祝時就吃壽司,或者看一場球賽、與戀人相約看電影。當時宿舍裡除了晚餐時間外,能使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是有人的老家寄來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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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配的箱子送到的那天,晚餐時間大家就會特別興奮,討論著箱子裡面會裝些什麼。待到晚餐後,眾人會聚集在窄小的客廳裡,沒人在意電視上播放著熱門連續劇,專注盯著未開封的紙箱,即使知道那箱子裡的東西不是寄給自己的,仍然期待萬分。箱子裡面裝的東西往往再日常不過,老家的名產、水果、生活用品等等,讓人期待的是偶而出現的特別物品,像是多年前款式的收音機、快過期的維他命、感冒糖漿、襪子、漱口杯、衣物黏把、面速力達母等等。熊本的男孩看到物品後當場打了電話回家:「老媽啊,為什麼會有襪子啊!」電話那頭傳來伯母爽朗高分貝的聲音:「因為幫你老弟買的時候順便就買了你的啊!」熊本男孩說:「那毛巾和面速力達母是怎麼回事?」對面又傳來說:「因為東西都放進去還有空位啊,想說拿些可以剛好塞進去的東西。」熊本男孩回:「這種東西在東京也買得到啦!」聞言,在場的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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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讀到日本作家小川洋子的散文時,發現她大學住宿時也有類似的經驗,於是問了許多日本朋友們求學時的住宿生活,有幾個人也有著相似的過往。當中一位朋友笑著說:「青春就是因為這樣的共同性,於是能讓人在後來一起緬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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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是因為我們都必然逐漸沈沒於日常生活的長河裡,悄然無聲地與過往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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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我休學了,趕著在元旦假期來臨的前一週離開宿舍。行李很少,僅有一只皮箱。離開的那天,看到房門外放著個紙箱,上面寫著「ゆいちゃん」。打開後發現裡面裝著室友們送的「禮物」:有喜愛的小說家的文庫本、北海道的酒糖、手織的圍巾等等。箱底有個紙袋,打開來看是罐裝維他命與面速力達母,維他命的罐子貼著一張黃色便利貼,上頭以漢字寫著:「悲傷無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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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想著,這是日文還是中文呢?但無論如何,心底是明白的,他的意思應該是「不要害怕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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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每一年新年都會想起這幾個字:「悲傷無畏」。比起「新年快樂」,更喜歡這四個字。因為若每一天都是快樂的,快樂就不那麼快樂了,而且日子無法時刻都是快樂的,總會有悲傷得讓人難以承受,甚至無法振作起來的時候,每當到了這個時候就會想到「悲傷無畏」,因為唯有無畏悲傷,才可能真實地生活下去,在日常裡面理解喜怒哀樂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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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比起祝福你「新年快樂」,我更想對你說「悲傷無畏」,我們不需要每一天都是快樂的,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面對悲傷的時候,能夠讓自己好好地放聲哭泣,讓自己去經歷痛苦,並且不因為哭泣與痛苦而感到害怕,只因為希望你知道,這既是日常,亦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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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為希望你知道,我們必須好好珍惜悲傷,因為他與快樂同等重要。
只因為希望你知道,無論快樂與悲傷,於日常與人生之中,我會在這裡,而你也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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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裡,你在這裡,我們都在,所以,悲傷無畏。
大抵意思日文 在 重點就在括號裡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對於現在台灣樂壇,我大抵可以算是一日歌迷的那種。追蹤這裡比較久的朋友應該都有感覺,我就是很愛focus在九零年代的經典(寫寫〈倆倆相忘〉〈日光機場〉的來歷之類的)。我很常在金曲獎完了之後,才去跟風聽一下這些金曲得獎作(我很愛跟風)。
所以金曲獎之前,我其實也沒聽幾首台灣樂壇的新歌,但這兩週一直在聽這張得獎作──應該也不用多做介紹,這兩週很多人討論──阿爆的《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哇賽,這張專輯的水準也太高了吧。
當然,我聽不懂排灣族語,所以我聽這張專輯,跟我平常也聽不太懂的日文歌一樣,第一直覺就是旋律抓不抓耳,好不好聽,歌詞什麼的待後續再研究。但聽這張《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第一次聽就可以感受到阿爆的企圖心,用各種流行手法R&B饒舌等方式,去唱著自己的母語,很有意思。
這兩週反覆聽著,特別喜歡的有三首:跟李英宏合唱的〈tjakudain 無奈〉,感覺很歡樂的〈minetjus 嚇一跳〉,還有得了最佳歌曲的〈Thank You 感謝〉。然後直到昨天才一時興起,去Youtube查了一下,原來這三首歌都有MV(我常幹這種後知後覺的事情)。
不看還好,一看嚇一跳,因為我昨天才知道自己聽了兩週的排灣族語是什麼意思──那遠遠超越我自己腦補的意義。
〈tjakudain 無奈〉唱的是排灣族女子及平地漢人的愛情故事,因為文化及族群差異,所以無法結合,原來那句tjakudain是「能怎樣呢」的意思,原來歌名裡的「無奈」是這個意思。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oTYV4-qftw
〈minetjus 嚇一跳〉就很簡單了:唱出排灣族部落美食!「嚇一跳」的意思,是會讓你好吃到嚇一跳!很可愛。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UyYsZ1ypOA
然後最讓我震驚的,就是〈Thank You 感謝〉。
我一直覺得這首歌有黑人藍調風格(因為中間有一些英文歌詞),也有一點點宗教福音元素,但我覺得這首歌寫得最美的部份,在於3:00那邊的眾人合聲,以及阿爆的高音,搭的非常完美,非常非常厲害。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cAp_IdqOuM
然後一看MV才知道,我一直聽不懂的歌詞,才是最美的部份,充滿愛,充滿力量:
To all of my... yeah,
獻給我的… 耶
maljimalji, masalu angata,
真的很感謝每一位
tua napapunasi, temulu tjanuaken.
完整我生命和教導我的人
maljimalji, masalu angata,
真的很感謝每一位
tua na pakiumalj, kiljivak tjanuaken.
改變我和疼愛我的人
tua napapumanguaqan tjanuaken,
那些給我美好機會的人
tua napapulevan tjanuaken,
那些讓我快樂的人
tua napapupicul, nazemenger tjanuaken.
那些添加我力量、讚美欣賞我的人
To all of my angels,
我的天使們
I wanna say thank you.
我想對你們說謝謝
I wanna say thank you, thank you, thank you,
我想要對你們說謝謝 謝謝 謝謝
maljimalji, masalu.
謝謝 謝謝
To all of my angels,
獻給我的天使們
I wanna say thank you.
我想對你們說謝謝
I wanna say thank you, thank you, thank you,
我想要對你們說謝謝 謝謝 謝謝
maljimalji, masalu.
謝謝 謝謝
tua nakiljivak tjanuaken,
獻給所有疼愛我的
tua napapulevan tjanuaken,
獻給所有帶給我快樂的
tua napakiumalj tjanuaken,
獻給所有改變我的
tua napapupicul tjanuaken.
獻給所有添加我力量的
maljimalji, masalu angata,
真的很感謝每一位
tua na pakiumalj, kiljivak tjanuaken.
改變我和疼愛我的人
這張專輯真的太好了,好到我震驚台灣樂壇居然能有如此厲害的作品,聽不懂沒關係,她用旋律編曲合聲讓你心服口服,而當你真正理懂那些排灣族語之後會更震驚──原來音樂真的能超越語言。我現在也是她的粉絲了。
spotify:https://open.spotify.com/album/1ftJhzrjCRo3meSeXDlaiQ
大抵意思日文 在 焦糖哥哥-陳嘉行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我是不是我的我》
據說李登輝每逢身體有恙開刀前,必要幕僚拿鏡子給他端詳自己的容貌。二○一五年《壹週刊》同事鄭進耀曾到翠山莊訪問他,進耀向他求證這個消息真偽,他說彼時是心臟血管塞住,赴日本九州開刀,手術過程中,血管被刺破,痛得快支撐不了,得開第二次刀,「我照鏡是欲看家己的ê面容,彼一時陣面色真正歹看,心內想袂完蛋了,彼時陣八十餘歲啊,想欲看家己最後一面到底是安怎。」
一九六八年,李登輝自康乃爾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回農復會工作,因被懷疑與海外台獨分子結交,數次遭警備總部約談,第一次約談時間長達十七個小時,再來是七天。親信說,他離家去警總前,站在鏡子前凝視自己,檢查自己有無失態,儀表是否良好。此後,他面對茫茫未知,必得照鏡子。
我們訪問他的那一年,他已經九十三歲了,卸任國家元首住外雙溪翠山莊,寓所裝潢雅緻如同博物館,玄關擺著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送來的蘭花。九十幾歲的老人,雖聽力有些退化,得在他耳邊大聲說話、慢慢說話,但白眉銀髮梳得一絲不苟,西裝畢挺,猶有紳士派頭。他面對外界,無論儀態和內在,都打理得無懈可擊,「日記攏係豪洨(嘐潲hau-siâu)欸,大家抵日記攏誇耀自己,愛說好話乎自己聽,我自二十歲就不寫日記了。」不像兩蔣留有大量日記,詳述內心百轉千迴,可是他面對訪問,已經建立脈絡清晰的思想體系。
他一下拿出桌上的資料為其論述佐證,一下要幕僚去書房找出哪本書,唸給我們聽,證明自己說法無誤。說是訪問,其實更像是讀書會,開出來的書單都是「李登輝學」的欽定文獻:影響他深刻的一本書是湯瑪斯‧卡萊爾的《衣裳哲學》跟歌德《浮士德》,自己的核心價值都在旅日作家黃文雄的《李登輝的原点》(中文譯本《哲人政治家:李登輝之「我」》),「這本書交代我的生死觀、歷史觀,第四章〈超越〉,係從尼采的超越理論來欸,做為一個領導者,這是必要的。要寫我的代誌,這本冊真重要。」
「阮老父之前當刑事,汐止三芝南港,我讀冊學校隨著伊的職務搬來搬去,沒朋友,只好看冊,看小說、雜誌。有一擺,我跟老父要四塊錢買一本《兒童百科全書》,裡面知識真豐富,我猶擱記著彼一本書有紅色封面、大大本,彼一本讀完喔,厚…親像全世界的事情攏總知影啦,彼時,我就體會增加知識是人的願望。開始讀冊的時候,自我意識變強,覺得代誌樣樣知道,感覺老師講的不對,看不起朋友。」
閱讀讓他自我強大,故而少年時代在乎的就二件大事:一則是克服強大自我,二則開始想人為何會死、死了又如何,「阮大兄去菲律賓打戰,日本撤退,伊抵馬尼拉過身,我兄嫂講伊在蚊帳外看到阮阿兄,血肉模糊。彼一時陣,我自日本倒轉來,有一個多月,暗時不願睏,目睭晶晶看,看伊會不會倒轉來,乎我看。彼一時陣,我申請東京大學轉學台大(應為京都帝國大學轉台大),七十公斤真大箍,瘦到剩六十公斤。」他說:「為著超越自我,我去坐禪,自我克服之後,就欲追求更大的物件。二、三十歲之後,想欲知影世上有無神的存在,台北所有欸教會行五年,一個禮拜有五天攏抵教會,因為不相信。不相信的理由真簡單,因為人的科學意識跟心靈意識,科學欸意識是啥物siánn-mih?有沒有合理化、普遍化和實證主義。有存在才相信,就親像耶穌的學生多馬同款,你看到了,你才要去信神。」
他因為妻子曾文惠的緣故受洗,起初半信半疑,後來當省主席時,兒子李憲文鼻咽癌過世,初任總統時,面對李煥、郝伯村等國民黨外省派系逼宮,支撐他的還是信仰。一九九四年,他接受日本小說家司馬遼太郎訪問,自比《舊約》中將紅海劈成兩半,帶領猶太人返回以色列的摩西,他把從政當成他人生的《出埃及記》。
他引述了《衣裳哲學》的話,說書中教授失戀、失業,陷入一種「永遠的否定」,可當他理解人世間的一切是怎麼回事,又來到「永遠的肯定」階段,那種超越是一種「無關心的中心」狀態,唯有歷經這樣的過程,人才能擺脫虛無迷障而獲得自由。「每一個人欸一生,攏愛反省家己,歷經自我,才有自由,國家也是這樣。」老去的元首受訪,回憶過往,不談豐功偉業,反倒像是來幫我們上哲學課,那簡直是柏拉圖的「哲學家皇帝」了。
「我是不是我的我,在『我』之外,還有一個更高的自我實現。」老總統卸任後,大抵是不用跟老國民黨員周旋了,華語講得期期艾艾,受訪中,他多半以台語夾雜著日文應答,語言的流轉即台灣四百年紛亂的殖民史,從岩里政男到李登輝,我是不是我的我。他當過日本軍官,打過二次世界大戰;他也是台灣人,經歷過二二八事件;他參加共產黨讀書會、嘗過國民黨白色恐怖的滋味;卻又加入國民黨,當台北市長、省主席、副總統,直至中華民國總統。
從美國《時代》雜誌報導中的「民主先生」到民間的「阿輝伯」,主政十二年,完成台灣的民主化,國會全面改選、總統直選、政黨政治架構的建立、軍隊國家化與嚴守中立,以及言論、集會等基本自由,使得人民免於白色恐怖與高壓威權。但李登輝對台灣的貢獻,也正是招謗之處。老國民黨員斥責他黑金濫權、國安密帳牽扯不清,他主張「釣魚臺是日本的」,國民黨文傳會副主委胡文琦羞辱他「四不一沒有」:「不忠、不孝、不節、不義,沒有禮義廉恥」。
李登輝是不是李登輝的李登輝,他用一生為少年時的疑惑找到答案,完成了更高的自我實踐,而台灣四百年史何嘗不是在歷史面前問「我是誰」。一九四九年後,台灣是蔣介石「據台獨裁」、蔣經國「革新保台」、李登輝「中華民國台灣化」、陳水扁「一台一中」、馬英九「聯共制台」和蔡英文的「中華民國台灣」,他說「脫古革新」,主政十二年,李登輝不是李登輝的李登輝,在他的寧靜革命下,台灣是不是台灣的台灣。
訪問尾聲,幕僚頻頻在他身後向我們使眼色,說讓老先生休息了,但他話匣子一開,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眼神有些迷茫,不與我們對望,已然是一種獨白了,他說:「我想過,可能再活個四、五年就差不多了,這件事我不怕,都有心理準備。」那話有一種夕陽餘暉的傷感,但過了這一年,身體真勇健,他仍表態支持蔡英文,賴清德、柯文哲都要來拜會,沾沾民主先生的光環。
二○一六年,高齡九十四歲的他仍赴日本石垣島考察,投身養牛事業,培育台灣和牛「源興牛」,他的侍衛官王燕軍說:「台灣的養豬業,是學農的李前總統一手規劃和建立起來的,所以李前總統還有一個養牛夢,希望能培育出屬於台灣自己的肉牛牛種,為台灣畜牧業經濟版圖,完成最後一塊拼圖。」
少年自我意識強大的人,終生意志強大,我想到那次我們問他生死大事,家人應該會很不捨,「我若要死,我不會哭,我家人也不會哭。我隨時都準備著。不要想這麼嚴重,莫問太太會艱苦否,恁少年郎講的話跟我們的生活都不同款,荏荏(軟弱)。」老總統的話言猶在耳,「太太流目屎有啥米!愛面對現實,愛勇敢,這個很重要。」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200226pol001/
進耀的採訪:https://tw.nextmgz.com/realtimenews/news/20395234…
圖片來源:中央社
大抵意思日文 在 肯腦濕的人生相談室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我是不是我的我》
據說李登輝每逢身體有恙開刀前,必要幕僚拿鏡子給他端詳自己的容貌。二○一五年《壹週刊》同事鄭進耀曾到翠山莊訪問他,進耀向他求證這個消息真偽,他說彼時是心臟血管塞住,赴日本九州開刀,手術過程中,血管被刺破,痛得快支撐不了,得開第二次刀,「我照鏡是欲看家己的ê面容,彼一時陣面色真正歹看,心內想袂完蛋了,彼時陣八十餘歲啊,想欲看家己最後一面到底是安怎。」
一九六八年,李登輝自康乃爾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回農復會工作,因被懷疑與海外台獨分子結交,數次遭警備總部約談,第一次約談時間長達十七個小時,再來是七天。親信說,他離家去警總前,站在鏡子前凝視自己,檢查自己有無失態,儀表是否良好。此後,他面對茫茫未知,必得照鏡子。
我們訪問他的那一年,他已經九十三歲了,卸任國家元首住外雙溪翠山莊,寓所裝潢雅緻如同博物館,玄關擺著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送來的蘭花。九十幾歲的老人,雖聽力有些退化,得在他耳邊大聲說話、慢慢說話,但白眉銀髮梳得一絲不苟,西裝畢挺,猶有紳士派頭。他面對外界,無論儀態和內在,都打理得無懈可擊,「日記攏係豪洨(嘐潲hau-siâu)欸,大家抵日記攏誇耀自己,愛說好話乎自己聽,我自二十歲就不寫日記了。」不像兩蔣留有大量日記,詳述內心百轉千迴,可是他面對訪問,已經建立脈絡清晰的思想體系。
他一下拿出桌上的資料為其論述佐證,一下要幕僚去書房找出哪本書,唸給我們聽,證明自己說法無誤。說是訪問,其實更像是讀書會,開出來的書單都是「李登輝學」的欽定文獻:影響他深刻的一本書是湯瑪斯‧卡萊爾的《衣裳哲學》跟歌德《浮士德》,自己的核心價值都在旅日作家黃文雄的《李登輝的原点》(中文譯本《哲人政治家:李登輝之「我」》),「這本書交代我的生死觀、歷史觀,第四章〈超越〉,係從尼采的超越理論來欸,做為一個領導者,這是必要的。要寫我的代誌,這本冊真重要。」
「阮老父之前當刑事,汐止三芝南港,我讀冊學校隨著伊的職務搬來搬去,沒朋友,只好看冊,看小說、雜誌。有一擺,我跟老父要四塊錢買一本《兒童百科全書》,裡面知識真豐富,我猶擱記著彼一本書有紅色封面、大大本,彼一本讀完喔,厚…親像全世界的事情攏總知影啦,彼時,我就體會增加知識是人的願望。開始讀冊的時候,自我意識變強,覺得代誌樣樣知道,感覺老師講的不對,看不起朋友。」
閱讀讓他自我強大,故而少年時代在乎的就二件大事:一則是克服強大自我,二則開始想人為何會死、死了又如何,「阮大兄去菲律賓打戰,日本撤退,伊抵馬尼拉過身,我兄嫂講伊在蚊帳外看到阮阿兄,血肉模糊。彼一時陣,我自日本倒轉來,有一個多月,暗時不願睏,目睭晶晶看,看伊會不會倒轉來,乎我看。彼一時陣,我申請東京大學轉學台大(應為京都帝國大學轉台大),七十公斤真大箍,瘦到剩六十公斤。」他說:「為著超越自我,我去坐禪,自我克服之後,就欲追求更大的物件。二、三十歲之後,想欲知影世上有無神的存在,台北所有欸教會行五年,一個禮拜有五天攏抵教會,因為不相信。不相信的理由真簡單,因為人的科學意識跟心靈意識,科學欸意識是啥物siánn-mih?有沒有合理化、普遍化和實證主義。有存在才相信,就親像耶穌的學生多馬同款,你看到了,你才要去信神。」
他因為妻子曾文惠的緣故受洗,起初半信半疑,後來當省主席時,兒子李憲文鼻咽癌過世,初任總統時,面對李煥、郝伯村等國民黨外省派系逼宮,支撐他的還是信仰。一九九四年,他接受日本小說家司馬遼太郎訪問,自比《舊約》中將紅海劈成兩半,帶領猶太人返回以色列的摩西,他把從政當成他人生的《出埃及記》。
他引述了《衣裳哲學》的話,說書中教授失戀、失業,陷入一種「永遠的否定」,可當他理解人世間的一切是怎麼回事,又來到「永遠的肯定」階段,那種超越是一種「無關心的中心」狀態,唯有歷經這樣的過程,人才能擺脫虛無迷障而獲得自由。「每一個人欸一生,攏愛反省家己,歷經自我,才有自由,國家也是這樣。」老去的元首受訪,回憶過往,不談豐功偉業,反倒像是來幫我們上哲學課,那簡直是柏拉圖的「哲學家皇帝」了。
「我是不是我的我,在『我』之外,還有一個更高的自我實現。」老總統卸任後,大抵是不用跟老國民黨員周旋了,華語講得期期艾艾,受訪中,他多半以台語夾雜著日文應答,語言的流轉即台灣四百年紛亂的殖民史,從岩里政男到李登輝,我是不是我的我。他當過日本軍官,打過二次世界大戰;他也是台灣人,經歷過二二八事件;他參加共產黨讀書會、嘗過國民黨白色恐怖的滋味;卻又加入國民黨,當台北市長、省主席、副總統,直至中華民國總統。
從美國《時代》雜誌報導中的「民主先生」到民間的「阿輝伯」,主政十二年,完成台灣的民主化,國會全面改選、總統直選、政黨政治架構的建立、軍隊國家化與嚴守中立,以及言論、集會等基本自由,使得人民免於白色恐怖與高壓威權。但李登輝對台灣的貢獻,也正是招謗之處。老國民黨員斥責他黑金濫權、國安密帳牽扯不清,他主張「釣魚臺是日本的」,國民黨文傳會副主委胡文琦羞辱他「四不一沒有」:「不忠、不孝、不節、不義,沒有禮義廉恥」。
李登輝是不是李登輝的李登輝,他用一生為少年時的疑惑找到答案,完成了更高的自我實踐,而台灣四百年史何嘗不是在歷史面前問「我是誰」。一九四九年後,台灣是蔣介石「據台獨裁」、蔣經國「革新保台」、李登輝「中華民國台灣化」、陳水扁「一台一中」、馬英九「聯共制台」和蔡英文的「中華民國台灣」,他說「脫古革新」,主政十二年,李登輝不是李登輝的李登輝,在他的寧靜革命下,台灣是不是台灣的台灣。
訪問尾聲,幕僚頻頻在他身後向我們使眼色,說讓老先生休息了,但他話匣子一開,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眼神有些迷茫,不與我們對望,已然是一種獨白了,他說:「我想過,可能再活個四、五年就差不多了,這件事我不怕,都有心理準備。」那話有一種夕陽餘暉的傷感,但過了這一年,身體真勇健,他仍表態支持蔡英文,賴清德、柯文哲都要來拜會,沾沾民主先生的光環。
二○一六年,高齡九十四歲的他仍赴日本石垣島考察,投身養牛事業,培育台灣和牛「源興牛」,他的侍衛官王燕軍說:「台灣的養豬業,是學農的李前總統一手規劃和建立起來的,所以李前總統還有一個養牛夢,希望能培育出屬於台灣自己的肉牛牛種,為台灣畜牧業經濟版圖,完成最後一塊拼圖。」
少年自我意識強大的人,終生意志強大,我想到那次我們問他生死大事,家人應該會很不捨,「我若要死,我不會哭,我家人也不會哭。我隨時都準備著。不要想這麼嚴重,莫問太太會艱苦否,恁少年郎講的話跟我們的生活都不同款,荏荏(軟弱)。」老總統的話言猶在耳,「太太流目屎有啥米!愛面對現實,愛勇敢,這個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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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中央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