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漠下雨了。 ⠀⠀ ⠀⠀⠀ 從洛杉磯出發前沒想過這會是真的。氣象預報說，拉斯維加斯今日多雲偶陣雨。怎麼可能，我們隨口閒聊時說，那可是沙漠所在之處。 ⠀⠀⠀ ⠀⠀ 從加州到內華達州，我們在沙漠中度過了一日。車程漫長，穿過洛杉磯夾道鋪著漂亮草皮的美式獨棟大屋住宅區，上了高架道路，社區一一後退，越來越遠，荒野從四方漫溢了過來；舉目所及漸漸只剩黃土和灌木，巨人一樣的群山逼近過來了，復又遠離，原本是披著綠毯、大浪一樣起伏的丘陵，漸漸也顯露出破碎的鋸齒───粗礪的巨大山岩重新構成窗外的風景，立體畫派那樣抗拒、重新組織著我們已知的文明世界。 ⠀⠀⠀ ⠀⠀ 上次走這段路是多年以前，對於巨石與礫漠所構成、強悍惡地形貌的美國模樣，已無太多印象。高壓電塔從遠山牽引著電纜過來，像是什麼飛船的航道一般，橫越整片遼闊大漠，又通往另一個遠方。我們的路幾次與電纜交錯，天氣漸漸轉陰，抵著車窗往天空望，大舉遷移的雨雲漸漸攏聚在我們上方，還沒意會過來，先聽到車頂箭矢墜落一般的聲響。下雨了。 ⠀⠀⠀ ⠀⠀ 遇上沙漠裡的大雨，真是難以想像。不僅下雨，而且雨勢快速增強，像是遭遇未知的命運在此伏擊，車裡大家沉默下來，壟罩在一種奇異的安靜裡。車稍稍放慢了速度，繼續前進，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才慢慢轉弱，車窗上橫流的雨水還原為透明的水珠，前方，已經能看見拉斯維加斯眾多飯店高聳的輪廓。 ⠀⠀ ⠀⠀⠀ 入城以後的一切，多是美麗、炫目、但瑣碎的訊息───世界是一部漫漫長片，在此被剪輯成一支預告短片一再重播：紐約群廈、金字塔、中古城堡、好萊塢、金銀島、巴黎鐵塔和凱旋門，一間間仿造世界典故與名景的旅館，動輒上千的房數，聚集在一條大道的兩側；我們走進一間又一間氣派的酒店，穿越金銀造景、壁畫環繞的大廳與迴廊，名品商街、光彩閃爍的賭場，那麼豐盛、迷人的景象和欲望，卻讓我有一種自己並不在場、疏離的感覺。 ⠀⠀⠀ ⠀⠀ 我不確定那樣的感覺是怎麼發生的。踩著黃昏之光，最後走進的是凱薩宮，商店街的拱頂天花板上繪滿晴空，與戶外的陰雨完全不同。室內街道交會處，建有一座復刻的海神噴泉，我走到噴泉前，看著高舉三叉戟的海神、以及揚起前蹄的烈馬，精細的表情與石雕紋理，覺得讚嘆卻又困惑。 ⠀⠀⠀ ⠀⠀ 這裡仍然有神嗎？神在這裡，所掌管的、征戰的、讓人信靠的，是什麼事情呢？ ⠀⠀ ⠀⠀⠀ 天黑之前重新走出戶外，外頭仍是陰天。不下雨了，但在漸漸遠去的雲層下，看見彷彿大地乾涸裂縫一樣的閃電。原本是沙漠的內華達州，現在燈火到處亮起，人潮湧出，車輛穿行，一處又一處的秀場之間急急趕著路，像是城市的牌桌上被推來推去的籌碼。我也推擠在人群之中，有一點疏離的想像，不知道這是怎樣的生活呢？是很虛假的生活嗎？又或者是更真實的生活呢？真正富有的人、一晚遊歷的人、參與投資的人、以及到此工作求生的人，像是劃分開來的四個象限，分坐在牌桌的各個邊上───此刻這是我所看見的拉斯維加斯，不知道在別人眼裡、別的時空背景下，一個遠道前來拉斯維加斯的遊客如我，過著的，又算是怎樣的生活呢？ ⠀⠀⠀ ⠀⠀ 大道上夜遊一圈、看過幾場表演，夜色裡我們終於返回酒店。深夜的城市遊人仍多，室內室外，四處飄散著菸與大麻的氣味。我穿過酒店一樓聲色四溢的賭場，改成電子機台的拉霸遊戲偶而從遠處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不知道是真中獎了，或只是某種催眠的暗示音效。左右看看，機台螢幕的光映照在賭客們的臉上，淡淡閃爍的色彩變化著，像是另外一種表情───賭贏的機會真是小的，但那小小的破口，是不是真能透露出一點點模模糊糊的希望之光呢？ ⠀⠀ ⠀⠀⠀ 搭電梯上樓回房之前，隨手買了便宜的紀念短T。衣服是很深、近乎全黑的藍色，套上身輕輕的，正面印著明亮的地名字樣。我拎著購物袋擺手晃蕩，想藉著這樣輕薄的重量，記得此刻的領悟與感傷。 ⠀⠀⠀ ⠀⠀ 就是這種想要記得、想被記得的欲望吧？回到房內，我拉上窗簾，將自己也捉摸不清的懷疑和自棄，輕輕的穿進一個明亮的名字裡。 ⠀⠀⠀⠀⠀ ⠀⠀ ⠀⠀⠀ ⠀⠀⠀⠀ ─── 拉斯維加斯 ⠀ ⠀⠀⠀ ⠀⠀ ⠀⠀⠀ ⠀⠀ #拉斯維加斯 #林達陽 #燈 #賭 #casino #LASVEG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