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回東北老家去看臥病的姥姥。那天在睡夢中夢到了童年生活的姥姥家的小院，我在那裡度過了十年。醒來就接到家人的電話，建議我有時間回去一趟，我立刻訂了當天的機票。 那一刻我的唯物主義世界觀有一些動搖。 疫情還遠未結束，尤其東北又嚴峻起來。一些航線被取消，只能輾轉三個城市，好在晚上就趕到了。 姥姥是經歷過大時代的人。童年正逢國共內戰，她跟我講曾經跟著我的曾祖母坐火車去另一個城市避難，剛下車沒多久，車站就被空襲。後來少女時代又經歷了大躍進，工作後趕上文革，兒女長大成人時迎來改革開放，現在會用手機上網。 相比之下我們所正在親歷了歷史未免太安逸了。 我常對別人說起我童年的不快樂，在家暴的環境中長大，有一個暴戾的父親和一個優柔寡斷的母親。可是那晚夢裏的小院卻格外陽光明媚，也許是因為裡面只有姥姥和姥爺吧。童年唯一能保護我的兩個人。 姥姥的溺愛養成了我的許多壞習慣：比如我很長時間只吃切好放在盤子裡的蘋果，和挖掉籽的西瓜⋯⋯後來有一次回家，她見我拿起蘋果直接帶皮吃，還十分不習慣。 我在青春期有兩次出離的叛逆：初中畢業時，中考分數雖然已經過了重點高中的錄取線，我卻依然想讀藝術，父母當然強烈反對以至於不出學費，是姥姥最後幫我出了學費；高中畢業時，我不肯參加文化課高考，離家出走到上海，也是姥姥一直在背後維持我的生活。沒錯，這是徹徹底底的甚至不被提倡的溺愛，但對於從父母處汲取不到多少愛的小孩，這是我當時唯一得到的愛。 姥姥也沒有多少令人擔心的事情，身體很好，也與世無爭。她喜歡算彩票買彩票，但買了快二十年，卻很少中獎。作為一名老會計，一輩子和數字打交道，病倒後還能有餘力心算出藥費開支。她也喜歡養花。其實早前她對此沒有興趣，喜歡養花的是姥爺。姥爺也喜歡養鳥養狗，這件事倒是被我繼承。而姥爺去世後，姥姥開始照顧起姥爺留下的綠植：幾盆鐵樹和幾盆令箭荷花，後來又多了一些燈籠花和君子蘭。 姥爺是在我初中時去世的。現在姥姥也即將走了。 關於姥姥無可醫治的噩耗最早是表妹夫告知的，他本身也是姥姥的主治醫師，一位醫學博士。他說因為發現時已經是癌症末期，對於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醫學上已經無能為力了。 於是我這次回去，是明確被告知姥姥即將去世的情況下，目睹她的掙扎和生命的流逝。這對誰都是極為殘忍的。 我回去的前兩天，姥姥精神變得比之前好很多，多吃了很多飯，是想讓我不必太為她擔心嗎？ 這位經歷過大時代的老人，那麼多磨難都能熬過，卻也熬不過疾病，更熬不過的是疾病對自尊的摧殘。她多次抓著我的手對我說為什麼不能讓她死，如果死了，就沒有痛苦再忍受了。 是啊，已經被宣判死亡的人，無論做什麼努力都是白費，無論怎麼努力吃飯，努力調整心態，也無法扭轉滑向死亡的命運，每活一天就要被病魔折磨一天，為何不能有權利選擇盡早脫離這苦海呢？「我恨我自己」這是她這幾天最常說的話。 其實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場緩慢的絕症，我們又有何選擇呢？只能盡量讓人生不後悔，也不被荒廢。 我勸姥姥說，她是家裡最長壽的，她的一生雖跌宕但值得。 由於東北疫情的不確定性，家人勸我快點回上海。留在老家，姥姥看見我也會很難過。她本打算今年和我一起去日本，一直喃喃自語，可能這輩子也無法和我一起去旅遊了。 而我知道這一別就是永別。 我和家人說，如果姥姥去世，不要告訴我。去世了我也沒有必要回去，葬禮是給活人看的罷了。姥姥是我對故鄉唯一的念想，如果沒有姥姥，故鄉也就消亡了。 就讓我一直認為姥姥會永遠活著吧，活在我想像中的童年的烏托邦裡，那裡供奉著我童年唯一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