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你為甚麼以前都不跟我說這些呢？」 ⠀ 我忽然想起以前不論我怎麼追問，父親都會露出一副超出我那時理解範疇的神情，用沉默將這個問題畫下句點。父親從剛才到現在，都很平靜地描述這些往事，在旁人看來應是非常合乎理智的，但我就是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他真的是我的父親嗎？他說的又都是真的嗎？我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拿出一條髮繩，將我的金髮綁住。不，是我的褐髮。 ⠀ 「你從來都不讓我了解，現在卻對我說這些，你想要做甚麼？」 ⠀ 「瑪麗亞，你過來一下。你看，你覺得這是甚麼？」 ⠀ 父親似乎又要轉移話題，不肯回答我。我本應該繼續追問，但父親手指著的方向，有個造型特殊的東西攫住我的目光，讓我欲言又止。它很有可能是個關鍵。這感覺是個生鏽的水溝蓋，不過它並沒有水溝蓋這麼寬，差不多只有一半，而且看得出來它比水溝蓋更複雜。圓周圍總共上了十二顆粗大的螺絲，螺絲被六角螺帽固定住。雖說它像水溝蓋，但整個金屬蓋要比地面高約十公分，感覺是被刻意設計成凸起來的模樣，它要讓大家知道它的存在。 ⠀ 「我想你知道這是甚麼。」 ⠀ 沒錯，它不是水溝蓋，但我沒想過原來它長得如此平凡無奇。在這蒼涼的廢棄工作站裡，一不注意就可能因為踢到它而跌倒。但它的確是世界上最幽暗可怖的黑洞。金屬蓋硬生生把我腳踩的這個世界以及那個比馬里亞納海溝還要深不見底的井的最底隔開。我可以想見那裡絕不會冰冷而靜謐，那裡是世界初始的模樣，必定躁動且亢奮，必須用金屬蓋封印起來。 ⠀ 父親話說完之後，接著出乎我意料激動地對著那幾枚大大的螺絲猛踢。不消多久，螺絲與螺帽因受到劇烈碰擊而粉碎飛出，瞬時間我嗅到空氣裡又多了另一股氧化的鐵的味道。父親再用力一踹，金屬蓋從井邊掉落。 ⠀ 那些東西有這麼易壞嗎？ ⠀ 「來，你看看。SG-3號。」父親當年開挖前的好奇心好像油然復生一般。 ⠀ 他命我靠近並趴伏在側，語氣帶有淡淡的炫耀感。跪下後，我清楚感受到細碎土石帶來的刺痛感以及水泥地的冰冷。 ⠀ 那裡有甚麼光景呢？不，什麼都沒有。它是如此單純。沒有風。既無光透出，外界的光源也無法照亮裡面。光一時失去了它直線前進的特性。 ⠀ ⠀ ──恆無休止的靜默。 ⠀ ⠀ 「我想，我們永遠都沒有辦法了解腳底下這塊土地它真實的模樣。」父親面無表情地說。我將目光移到他身上，發現他那兩顆眼珠簡直深邃的與我膝蓋前的這黑洞一樣。忽然一股涼意從我脊背竄上腦門，我聳了聳肩。 ⠀ 我想，我們真的永遠都沒辦法了解腳底下這塊土地它真實的模樣。如同人類，在皮膚之下、臟器之內，也許不單單只是億萬個細胞的聚合，在那些聚合之間的細微縫隙裡也許還有一些科學無法探測、肉眼無法感知的東西，那是神才知曉的領域。 ⠀ 我也沒有辦法了解父親。 ⠀ 我聳了聳肩。在銀行的等候區醒來。 ⠀ 原本放在大腿的圍巾有一半已經躺在地上。我趕緊拾起，但為時已晚。靴子底的雪水早就融化，摻著泥沙看起來很像浮著渣滓的咖啡，沒有香氣、味道也是苦澀的。圍巾尾端的流蘇因為吸附髒水而顏色顯得更飽和。彎下身的同時，我意識到背後的褐髮順勢滑過肩膀，垂掛在胸前。不，是金髮。 ⠀ 手錶顯示的時間告訴我我大概睡了40分鐘。剛才夢裡發生的一切是那麼的真實，以致於現在我好想立刻驅車前往扎波利亞爾內。父親會想要一起去嗎，那裡真的會是父親曾經工作的地方嗎，父親會怎麼向我介紹那個地方？ ⠀ 螢幕終於跳出跟我手裡熱感紙上面一樣的號碼。幸好沒有因為打瞌睡而落得過號重排的下場。我起身走向指定的櫃台。 ⠀ 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陣動。 ⠀ 「我們現在在車站附近，剛剛查了一下Yandex，原來可以搭公車去阿廖沙！這樣就不必麻煩你特別開車載我們去。我們可以自行前往。非常謝謝你。」 ⠀ ⠀ #後記 2017年我橫跨緯度55度，從攝氏零下負25度都市一路走到攝氏35度的古城，若真要我列舉幾個讓人難忘的地點，我想位於科拉半島的摩爾曼斯克一定會出現在這份名單上。 ⠀ 在摩爾曼斯克停留的第三天，我決定拜訪位於小山丘上的當地最著名的景點阿廖沙雕像。在抵達目時，雕像正對著的不凍港的港面上氤氳靉靆，白雪與斜陽很有默契地折射出一道巨大的圓形的虹與霓，幾乎要把整個港口都圈進去。當下我忽然發現，那是相機怎麼捕捉也無法完美重現的大景，也是文字怎麼堆疊也不能構築的仙境，而我竟有此殊榮得以在那留下我的足跡。 ⠀ 旅程結束後的某天在網路上恰好讀到有關於「科拉超深井」的故事。超深井位於摩爾曼斯克市區西北方約150公里的地方，那是一個在google上鍵入Kola Superdeep Borehole後你也無法一窺其貌的神秘的荒地，因為網路上訛傳的假圖太多以至於讓人摸不著頭緒──到底這曾經是世界上以人為手段開挖的地表最深的洞它長成甚麼模樣？這件事對我而言異常迷人，儘管我未曾拜訪過。也許是因為不論是實際的物理距離，抑或文化差異所造成的心理距離，讓我對它的不了解既是這份魅惑感的原因也是結果。於是，最後我決定寫下#瑪麗亞的訪客 作為俄羅斯旅行的總結。 ⠀ 一年又即將結束，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次回到俄羅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