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只有三十分鐘
攝影剪輯：蘇立坤
採訪撰文：賀照縈

這一次，我像個小偷。我把他的故事裝進錄音筆裡，然後走了，而他完全不記得我…。
他叫陳宏智，二十五歲，跟媽媽住在新竹北埔。今年三月，新聞出現「腦傷男拾荒養媽，記憶力僅十分鐘」。一個人要如何靠十分鐘記憶過活？失去了記憶，人還有存在感嗎？兩天來，依著時序，我試圖拼湊著答案。

6月16日早上9點

我和攝影一抵達陳家門口，陳宏智就滿臉笑意出來迎接，「你們好！媽媽說今天有記者來，所以我沒下田工作，特地等你們。」他身高將近一八Ｏ，聲音熱情宏亮，話語的成熟度就像二十五歲，但氣質卻稚嫩得像十歲小孩。
陳家位在偏遠的山上，離北埔鬧區大約十五分鐘車程，方圓半公里內沒有鄰居，磚造的三合院很老舊，院子有一堆資源回收物，屋內昏暗，僅有幾盞日光燈，沒冷氣、沒網路、沒手機，陳媽媽正蹲在爐前燒柴火，若不是那台老電視播放著新聞，有種與世隔絕之感。

我自我介紹：「我姓賀，恭賀新喜的賀。」陳宏智雙手作揖說：「喔，恭賀新喜好運年年來的賀，賀阿姨，妳家住哪裡？台北！哇台北耶，好遠喔。」
牆上的鐘和陳宏智的錶都快了五分鐘，「我故意調的，因為媽媽很重視準時，可是我常會拖延，所以我把時間調快，免得被媽媽罵，我媽嗓門很大的。」陳媽媽果然大聲的用客家話唸了兒子幾句，然後對我說：「他喔，很愛講話，然後忘東忘西，氣死我。」陳宏智笑嘻嘻說：「我跟媽媽每天都這樣拌嘴。」

三十分鐘過去了，我問他：「我是誰？」他楞了一下，抓抓頭，「妳是媽媽的朋友？」我搖搖頭，我姓什麼啊，雙手作揖提示他，「ㄜ…王？李？張？陳…」於是，我再度自我介紹。「喔，賀阿姨，妳家住哪裡？哇台北耶…」
陳宏智每天的生活規律得嚇人：早上五點起床，吃過早餐去田裡拔草至十點半，然後吃中飯，下午一點十五分睡午覺，再去田裡拔草至五點，吃過晚餐後看八點檔，十點三十八分上床睡覺，每周二、六去北埔撿資源回收物。我猜，規律的作息，是幫助他把生活架構起來的方法吧。

忽然間，他慎重地問媽媽：「我昨晚有十點三十八分睡覺嗎？」「有啦！」陳宏智聽了顯得很安心，喃喃自語：「我要把它記下來。」

他打開一本A4大小的黑色本子，在某處寫下「10：38」。本子已泛黃，乍看像一本密密麻麻的天書：每一行代表一天，註記中華民國幾年幾月幾日，簡略記錄做了什麼事，並記下這天的早上和下午各拔幾株草，以及晚上幾點睡覺。
這本子是他的寶，五年來，他每天記錄從沒間斷。為何要記下來？陳宏智翻著本子說：「就是我的回憶啊，妳看，我五月二十九去剪頭髮、三月十七跟媽媽去竹東。」那最重要的是哪一天？陳宏智垮下臉悲傷地說：「爸爸過世那天。我查一下，是一Ｏ四年二月二十一日，心臟病發。」

陳宏智是養子，陳媽媽四十多歲尚未懷孕，於是領養了一個未婚少女的小孩，從出生撫養至今。陳爸爸本是電器廠工人，十幾年前關廠後，便在自家的田地種種菜，領取低收入戶救濟金度日。

6月16日下午3點

陳家的田地不大，陳宏智一邊拔草一邊默數，「已經拔一九九八株了。」他說：「拔草讓我想到爸爸，我爸很疼我，小時候我要什麼他都買給我，我很崇拜他，他做事做得很快。」你記得小時候的事？「對，車禍前的事我都記得。」

六年前，就讀高職餐飲科三年級的陳宏智，上學途中車禍，他沒戴安全帽，傷勢嚴重，住院半年，從此短期記憶缺損。陳宏智的高中同學蘇桓慶說：「他高中很帥，很多女生喜歡他。因為家境不好，他高一就打工賺生活費。我們本來約好一起去讀台灣觀光學院的…如果沒出事，他應該前途光明。」
陳宏智提起蘇桓慶好幾次了，「好羨慕他喔，大學畢業，也結婚生子了。」我殘酷地問：那你想結婚嗎？「現在的我沒辦法，我很笨，容易忘記事情，而且我家這麼小，老婆要睡哪？其實我高中有個女朋友，她很體貼，最常說：『你那麼晚又跑去網咖喔』，我喜歡聽她囉嗦，表示很關心我。聽說她有男朋友了。」

聊到這裡，他堅持給我看高中時的照片，在房間翻翻找找，終於找到幾張，真的蠻帥，頭髮染成褐色、左耳戴耳環。他雀躍地跳起來：「這是我高中的回憶，回憶，」他哼起萬芳的〈新不了情〉，「回〜憶〜過去…如果沒有這些回憶，我就不能跟人家講，我以前是很外向的、很放的、有這麼多朋友的。」
我問他喜歡高中或現在的生活？陳宏智篤定的說：「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因為我喜歡在田裡工作，而且靠自己的一雙腳、一雙手就能活。人家騎機車撿不到的東西，我都撿得到，比如瓶瓶罐罐、寶特瓶，都是我的寶，它們可以賣錢耶。」

就在這時候，陳媽媽瞥見兒子的高中大頭照，隨手拿走了，「這張拿去辦健保卡，你看你健保卡搞丟多久了？」陳宏智忽然摀住耳朵大喊：「我不要我不要，我只剩這唯一的一張，不可能再有了。」六十一歲的陳媽媽膝蓋不好，老公走後，粗重的工作得靠兒子幫忙，面對相依為命的兒子，陳媽媽嘆息說：「車禍後他變得傻傻的，連說謊都不會了。我真擔心他，將來我死了，他怎麼辦？」

6月17日中午12點

隔天見到我，陳宏智說：「阿姨好，妳是媽媽的朋友嗎？」我說我是記者，「台視？中視？華視？民視？都不是？」我再度自我介紹，從他的眼神我知道，昨天的事他全忘了。
見他衣服有點破舊，我帶了幾件新衣服送他，他高八度真誠的大喊：「哇，太漂亮了，我喜歡藍色，我好喜歡，阿姨謝謝妳。」神奇的是，雖然猶如第一次相見，而他卻一貫地敞開自己，像個透明人，沒有祕密、沒有心機，原來人也可以單純得如此美好。
為何有人腦傷後鬱鬱寡歡，陳宏智卻單純開朗？台北榮總住院醫師陳宥任認為，從腦部的運作來看，可能掌管他負面情緒的那一塊受傷了，「我們做的每件事情，都可切割成很多部分，腦部的運作便是透過很多不同的迴路去達成的，這個陳小弟可能某些迴路壞掉了。」

我採訪了陳宏智的鄰居陳先生，他說：「車禍後的宏智像個天使一樣，沒有假面具，總是把小小的快樂放大，每次相遇他都大喊：『叔叔看到你好〜開〜心〜喔』，真的會把人的心房瓦解。」

6月17日下午2點

看著陳宏智跟媽媽過著這麼封閉的生活，我突發奇想問道：「有什麼地方是你很想去，但一直沒機會去的？」陳宏智想了半分鐘，「我想去一個賣東西的地方，很大，可以讓我逛，買東西會有發票，我很喜歡集發票，這次我中了5個數字耶。」於是我央求陳媽媽同意，讓我和攝影開車帶陳宏智去大賣場。
他簡直就像小朋友去迪士尼樂園般的興奮，第一次投十元硬幣換取推車，第一次走進比雜貨店大好幾十倍的空間，每樣東西都摸摸看看，不停地說：「太開心了，太開心了」。最後，他很節制地買了八樣東西，戰戰兢兢走向收銀台，「小姐我可以一樣一樣分開結帳嗎？」他從口袋掏出揉成一團的錢，直接交給收銀員拿取、找零。

事後我問他，不怕收銀員拿錯錢嗎？「不會，因為我看起來是屬於笨的，所以她會幫忙我。」陳宏智說，今天太開心了，回家後要把今天的事記在本子上。

6月17日傍晚6點

一小時後，我們回到家，我請他拿出本子，把今天的事情寫下來，但他對著本子發呆許久…然後問我：「今天做了什麼？」不論我如何提示，他都不記得大賣場之旅。最後，他在格子寫下「台北的叔叔阿姨來」。
我不留痕跡地闖入這個大男孩的世界兩天。臨走前，陳宏智一貫真誠地對我說：「阿姨再見，保重喔！以後要再見面應該不容易了。」記憶太短，人生太長，所有的重逢在陳宏智的心裡都是全新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