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住，我的台中回憶。』

旅行時我最喜歡的一刻是三兩好友在結束一整天的旅程時，前後洗完澡慵懶的在床上或躺或臥的各自滑著手機看著照片一邊慢聊，很放鬆，很自在，很親近。
而那就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地點是在花蓮玉里的民宿，旅程來到第三天，而我們三個人有時扯屁亂聊、有時突然就把放在心底想也沒想過會說出口的這些那些說出，狠狠的痛快的，聊著聊著，還有人哭了；是這樣一個把日常生活、現實世界都關在門外的旅夜，友人說出某個電影畫面以及圈住這兩個字，不知怎的、這兩個字一直黏在我的腦裡心底。
圈住。

人生中第一個被圈住的畫面是小小的時候坐在機車前面讓父親用他大大的身體圈著我騎車，很有安全感，也很有種被疼愛被保護的感覺；長大以後換成是我開車載他，有時候父親坐在副駕駛座、有時候他和媽媽一起坐在後座，但不變的是父親總會指著窗外的這裡那裡仔仔細細回憶似的說著：這裡以前是片田，所以房子不要買這裡，地基會不穩。這裡前沒開通，是後來才蓋了這條大馬路，那時候馬路兩邊都是工廠……。
這裡以前。
小小的時候父親騎機車載著我時是否也是這般單方面的訴說呢？說著他回憶裡的台中、當我們穿梭在當當的台中街道時。以前我從沒問過他，而現在也再無從問起了。
這裡以前。

「這裡以前是我和你媽媽舅舅唸過的國中，我們都走路去上學，學校大門那時候不是在這條路上的。」
有天當我開車對著小小的外甥如此說道時，突然我很想把車停在路邊和他們下車一起抬頭看看藍天和白雲。父親剛過世的那一陣子，我是這麼教他們關於死亡這回事：如果想阿公話就走出去看看天上的雲，因為阿公現在變成是在那裡了。然後他們會跑出去對著天空阿公阿公的喊。死亡在孩子們眼中一點也不具體，甚至還可以有一點好玩。
可惜人終究是要長大了，而故鄉的城也是。

台中城。
記憶裡我的第一場藍天白雲是和國小同學躺在草皮上仰望，「妳覺得這片雲像隻龍嗎？」不知怎的、我始終記得當時問出口這句話，沒什麼意義的話，卻一直連結著我的童年回憶，我後來沒再見過形狀像龍的雲，長大後甚至不怎麼再抬頭看看天空。
第一次和朋友出門也是國小的時候和同學騎著腳踏車去到火車站前面中正路吃溫蒂漢堡，當時隔壁還有一家漢堡店但店名我忘了，反正無所謂了，這兩家早就都消失了。國中時期則多走幾個路口去門口有著仿羅浮宮金字塔的第一廣場，吃喝玩樂那裡全包：廉價的流行服飾、銀櫃ktv、ｕ2 mtv、冰宮還有地下一樓的美食廣場，我第一次吃土魠魚麵就是在那裡；後來那裡開始治安變差還發生過幾場大火，衛爾康大火發生當時我們唸高職，參加救國團的溪阿縱走旅行，那天晚上領隊哥哥還著急的問道我們隊上有哪些是台中人？請我們打個電話回家問候平安，回去之後才知道原來發生了那樣的慘劇。
中區的天空上頭有幽靈船在捉交接替的傳聞真的狠狠嚇唬過我們；然後它慢慢沒落了，終至變成外勞特區了，接手照顧起那裡的營收。直到如今依舊是。

高職之後我們轉移陣地變成是周六下午放學後去泡沫紅茶店待著，點杯五十塊就好大一杯的百香紅茶、就這麼聊掉一整個下午，四維街的阿Ｑ茶坊、火車站前補習街旁的火金菇、一中附近太平路上的茶蟲、還有一堆店名是茶ｘ茶ｘｘｘｘ的泡沫紅茶店，那時候台中的泡沫紅茶店真比便利商店還多呢，後來是怎麼一家一家收了的？忘記了，沒注意，後來我就離開台中了，再回來時，重心已經移轉到西區美術館前的五權西二街以及精明商圈了，就著這兩條街我們吃遍喝遍一家又一家的餐廳，連第一家春水堂都是在那裡喝的珍珠奶茶和滷豆干。
更久以後的後來我們回憶時起總是驚嘆著當時腿力真是好，就這麼以台中家商為中心點出發，用雙腳走遍喝遍一家又一家的泡沫紅茶店、在放學的午后，整個高中青春的回憶都濃縮在那些茶店那些街道巷弄裡了。
那是春水堂還只有一兩家的年代，那是在台中搭公車簡直是惡夢一場的年代，那是沒什麼人會出於自願去搭公車的年代，那是中正路還叫中正路、中港路還叫中港路的年代，那是綠川還又髒又臭的年代，那是女生不會單獨經過台中公園附近（更別提走進去），那是我們六年級末班生的台中年代。
新台中，舊台中。

以前中友百貨多時髦，sogo開幕時同學還特地搭計程車去躬逢其盛，更早之前是永琦東急和龍心、遠東、att，我曾在att參加過梁朝偉的簽唱會，為情所困那張專輯、應該是；而今商圈轉移到七期，新光、大遠百、新市政、秋紅谷，我們開始習慣搭高鐵，我們的公車滿街跑還十公里免費，我們短暫擁有過brt，我們只有一條的捷運還在蓋，我們鐵路即將高架化，我們倒是反而又安心地走進去台中公園並且發現它的歷史以及美（我曾在書裡讀到台中公園是霧峰林家當時捐贈給日本政府的，真是驚訝的不得了）；我們指著笨重又吵雜的鐵路平交道告訴孩子們：明年開始火車就變成是在天空跑了喔。
「這裡以前火車是在地面上跑的。」
或許多年後，換成是他們指著曾經的平交道告訴下一代的台中孩子吧。
世代傳承，台中記憶。

#原文刊載於皇冠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