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胡蘿蔔>

「妹妹，妳看！那些星星如果玩起連連看，連起來後是不是很像一個鍋子？」爸爸拍拍我，指著天空。

我一邊用鍋鏟專注地攪拌著卡式爐上吱吱作響的胡蘿蔔絲，一邊心不在焉地抬頭看著。自從八歲第一次進廚房把胡蘿蔔燒成黑炭後，爸爸教我做最多的就是胡蘿蔔。爸爸的廚藝是從小跟在母親身邊學的，雖然我與這位沒有血親關係的阿嬤聚少離多，但是每次跟爸爸回他的老家聚餐時，總被阿嬤的家常料理驚艷，即使只使用了最簡單的食材和調味，卻不可思議的美味。

爸爸的胡蘿蔔料理三十年如一日，永遠是胡蘿蔔切絲清炒，除了鹽以外什麼都不加。

或許，我應該說，爸爸所有的料理都沒有變過，從我開始吃他煮的菜至今，菜色始終如一。而且基於某些執著，形式上永遠必須是三菜一湯配白米飯，如果不是這樣的配置，就會感覺沒有吃到飯。這跟浪漫、熱愛異國料理且說變就變的媽媽成了光譜上的兩個極端，早年都還血氣方剛的他們常常會為了餐桌上的一成不變而鬧得不愉快，但即使如此退一步對彼此來說依然比登天還難。

現在回家，爸爸的餐桌上依然是那幾樣老菜色，媽媽卻沒有再抱怨過，反而爸爸會自嘲食古不化，請我們多多見諒。我也就幫腔兩句說還好他始終如一的菜就像他始終如一的愛，才能讓他們那跌破眾人眼鏡的愛情有機會不可思議地存留下來。

「妹妹！你那麼小就會煮菜喔！」從漆黑的山壁邊傳來沙啞的聲音，我和爸爸一同抬頭往上看，住在我們家山邊上頭的鄰居張婆婆，正站在斜坡傾身往下看我們。張婆婆因為長年駝背導致身體變形，彎曲的脊椎使手臂顯得特別長，一隻手抓著樹，嘴裡叼支菸，活像隻很有個性的長臂猿。「來！婆婆種的這個胡瓜給妳加菜！」張婆婆目光突然轉向她旁邊的胡瓜藤，被煙薰得眯起眼，挑了一個夠熟的胡瓜，就率性往我們的方向射來，還好爸爸反應快，一把接住了。

那天的晚餐是清炒胡蘿蔔、清炒胡瓜和清炒高麗菜。就只是最簡單的蔬菜，佐上鹽巴，用卡式爐清炒，至今那留在唇齒間的清甜始終無法忘懷。也許是爸媽的感情重修舊好，也許是大難不死，也許是抬頭就可以看到的滿天星斗，讓這樣簡單的料理可以深深滋養九歲孩童的心。

初次搬來金瓜石的時候，當地的鄰居就有警告過媽媽，蓋房子的時候窗子不要開得太大，因為我們的家剛好面對海上來的風口，如果夏天颱風季遇到大颱風的話不堪設想。沒想到，真正不堪設想的，不是三年後我們遇上台灣至今最強烈的百年巨颱賀伯，而是搬到金瓜石山上沒多久，依然正值青春的爸爸，突然驚覺自己的人生與事業從來沒有開展過，不甘就這樣和我們窩在山裡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年幼的我看著爸爸離開我們，去了都市。

1996年，賀伯颱風來臨的前夕，爸爸媽媽穿著自己手工縫製的白胚布婚紗，在我為他們繪製的紀念油畫和親友面前，在家裡客廳完婚。爸爸回來了。

我其實至今依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他總是不擅表達內心的情感，我卻永遠記得他決定要跟同一個女人再結一次婚，並確定不會再離開我這個沒有血親關係的女兒時，臉上的表情。現在的我已經比當時的他年紀還長了，依然難以猜想那表情有多五味雜陳。也許是對於緣分的一種不解和臣服的綜合體，終究思念和不捨戰勝一切，他最後選擇了我們。某方面來說，他在當年就決定了以一種很特別的方式放下自我，跟一對無親無故的母女永遠地成為家人。

婚後的隔幾天，已經計劃好的東京小蜜月，爸媽本來要因為颱風的消息而取消，但外婆特地打電話來要求他們一定要成行，她感覺這次不要在家守著屋子較好，一定如期出國去避風雨。本來只是一個直覺性的建議，沒想到卻是一通救了三條命的電話。在前往東京迪士尼當天的早上，爸媽在飯店跟金瓜石的鄰居通完電話後臉深深地沉了下來，知道我一直期待著迪士尼樂園，強顏歡笑到晚上才跟我說，我們的家沒了。

那天我待在鄰居的車上等著，爸爸媽媽說他們先回家看。本來只要走一分鐘就可以到達家裡的小路，他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爬進家裡，幾個臥室因為被來自各處的鋼條和巨大垃圾堵住路口而無法進入。在車上坐立難安的我看到他們總算回來了，爸爸扶著滿臉愁容和斗大淚水的媽媽。她緊緊抱著我，邊哭邊問我該怎麼辦？

「我相信妳一定會把家再變得更堅固更美麗。」我回她。沒想到，這個不經意地回答，媽媽至今依然常常提到，就是這句話成了她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沒有了屋頂的廚房和大廳，讓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像在野外露營和遊戲。雖然廚房櫃子裡的食材不是像媽媽的照片一樣被颱風吹走了，就是和書一樣泡了水成了軟爛又臭氣薰天的不明物，但是至少疤痕累累的冰箱還依然堪用，裡面的食材還違和的新鮮。下雨的時候，正在料理或用餐的我們就要趕快躲到其它雖然搖搖欲墜，但至少還有屋頂的空間。

把一生大部分積蓄投入在這間夢想家的爸媽，已經沒有多餘的存款可以修復這般慘狀。 如今的我難以想像那是多麽困頓的處境，當年的我卻只記得，看得到星空和需要躲雨的廚房有多麽浪漫，雖然家裡已經面目全非，但跟爸媽比賽在垃圾中挖出哪些還能使用的物品有多麽驚喜。現在才理解，在這種生命災難前要讓一個孩子依然保有童年需要多大的功力。

一通通向親朋好友募資的電話，慢慢為家園籌得了重建的資金，親朋好友的善心協助，讓廚房在一年後又有了新屋頂。而牆上新窗的尺寸及玻璃的厚度，說明颱風吹走的不只是屋頂，還有媽媽的天真浪漫。百年強颱賀伯就是這麼幽默地為才破鏡重圓兩天的婚姻來個震撼教育，也許是要考驗他們的真心，也或許是因為一起重建家園的患難之情讓他們走到了現在。

「爸爸你不覺得我們這樣很好嗎？」我問。

「為什麼？」爸爸一臉疑惑。

「我們在廚房煮飯還可以聞很好的空氣，吃飯時還看得到星星，而且張婆婆還可以從天上丟菜下來幫我們加菜。」我傻笑著。

「對啊，而且都不用抽油煙機了。妹妹，妳菜炒得很好，比爸爸做的好吃了。」媽媽回應。

「好像有點飄雨，吃完就趕快收一收吧！」爸爸說。



▎胡蘿蔔誕糕

也許真的就是童年記憶所使，對我來說胡蘿蔔確實就是清炒配星空最好吃。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可以慢慢的把它切成尺寸一致的細絲，不管是炒薑、炒手撕杏包菇、炒馬鈴薯絲或木耳絲都是絕配，胡蘿蔔就是這麼溫潤好相處。

以清炒胡蘿蔔作為在此分享的食譜，雖然對我意義非凡，但我也知道有點不近人情。胡蘿蔔至今已經在我的廚房發展成不同的樣貌，唯一不變的是那溫暖到心裡去的風味。我特別喜歡它成為誕糕的模樣。

把你的烤箱以上下火兩百度預熱。準備600克的新鮮胡蘿蔔，以你適用的方式，不管是使用食物調理機或是親手切碎它皆可，只要確保你可以將它處理得夠細緻，讓它的風味可以完整平均的釋放在你的甜點中即可。（相信你不會想要在誕糕中突然吃到一大塊生硬的胡蘿蔔）放著備用。

兩杯全麥麵粉、一又二分之一的小蘇打粉、一杯黑糖、三分之一杯的冷壓椰子油，看你的胡蘿蔔的濕度而定，可以適時地加入一些豆漿或任一種植物奶去調整濕度。最終，不要忘記最重要的元素：來一匙香氣逼人的肉桂粉，如果有隨手可得的荳蔻粉，也不要吝嗇地加上一小匙。

把所有的材料混均勻後，加入備用的新鮮胡蘿蔔末和兩大杯燕麥，燕麥會帶給你口感、纖維和求之不得的健康好處。

記得，料理的秘訣依然是你那顆沉著帶有善意的心，把食材充分混均勻的過程就是最佳的時機，注入那些美好的念想，祝福與你分享美食的人，感謝讓這些食材可以在此時此刻與你相遇的所有人。

如果烤箱也預熱好了，剩下要做的就是將你的魔法誕糕放入烤盤上後置入烤箱，等待奇蹟發生。聖誕季節是做這款誕糕的好時機，這份甜點會為你的家點綴了充滿洋氣的肉桂香，即使是大冬天的低溫，也會因為這溫潤的香氣而心裡感覺上升了幾度。

願豐盛自在。

質靈


這些故事都會定期出現在「新活水」網站的平台，我在那裡有一個專欄叫做「自己的食間」。謝謝好朋友的促成，讓我開始了曾經夢寐以求的工作：成為一個專欄作家，或是一個可以以文字來補貼家用的人。才剛上路，謝謝一路支持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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