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心裡的孩子 近期陪父母一起去了台北的外婆家，也在彰化的阿公家住了好幾天。 進家門後，外婆看著媽媽的衣服吃驚，說妳怎麼還穿著這件衣服。看著媽媽將淺綠色的毛衣背心脫下，原來裡面深綠色的襯衫，是當年在北一女的制服，外婆還記得，看著媽的眼神充滿笑意，語氣裡是滿滿的驕傲。 媽笑而不語地看著外婆，眼神帶著孩子的青澀，相比平日身為一名母親的姿態，在外婆面前，她是個女兒。 到了彰化阿公家，爸認真用手機幫阿公線上掛號看診，翻箱倒櫃找健保卡。明明他最不會用手機，每次要申請什麼服務、下載繳費單，都扔給我叫我做。老是嗓門很大、脾氣不小，在阿公面前卻不敢造次。 出門以前我差點穿著破褲出門，想起來才去換，出了房間也看到父親準備將身上的破褲換掉。 爸是個穿著很「潮」的父親，我對男裝的品味幾乎受他影響，穿時下男裝回家，爸看著我都皺眉說這明明就是他喜歡的，我一個女孩子怎麼老穿這樣。 他到了這年紀還是不敢在阿公阿婆面前穿破褲，知道他們會罵穿成這樣成何體統，總在見到他們以前換一件褲子。在他們面前，他是個兒子。 今天早上曬著太陽，幫忙家裡洗車，聽爸碎念阿公阿婆很古板，不要忤逆他們，私底下愛怎麼穿就隨便。沒有傷害到別人，自己開心比較重要。老人家活到這把年紀了，觀念很難改，就做樣子讓他們開心。 ⠀ 爸講這些話的當下，他不是父親，是個兒子，語氣和表情使我一陣熟悉。這幾年跟他在同志議題爭論不休，他對這類事相當刻板，害怕我「不正常」，不斷想證明我「不喜歡女生」，以前是我誤會自己，我其實根本「不是」。 久了覺得在他們面前讓他們開心就好，父母都活到這把年紀，觀念很難改，久久見面還老無意義爭吵，不如表面順服。 其實我們當孩子的心情是一樣的吧。只是當他們成為父母，在我們面前又是另一個樣子。直到現在還是常把我當小孩，明明我媽在我這年紀，就嫁給爸了。 從孩子做到父母，回頭依然有孩子身份的他們，大概別有體會吧。以前不願接受自己「跟父母很像」，但隨著成長看大人之間的相處，媽面對親戚的囉嗦總停幾拍才露出笑容，那不是真心在笑，是知道必須笑，才不會看起來難相處、不在狀況。跟我在社交場合的尷尬一模一樣。 以及一樣有強勢的父母，乾脆陽奉陰違，但終究會帶來不平衡。以前爸訓斥我們總要說上一句「我從來不敢這樣跟你們阿公阿婆說話」。 ⠀ 直到某次他邊開車邊教訓我的各種不是，我反駁，果然他再次：「我以前都不敢跟妳阿公阿婆這樣說話！」 ⠀ 「你其實心裡很委屈，很不同意他們吧！如果真的心甘情願，就不會到現在還是動不動一直提！」 ⠀ 爸愣了幾秒，手放在方向盤上苦笑著說：幹嘛說出來？ . 即使如此。爸的手機桌面一直都放著他跟阿婆的合照。那是阿婆有陣子承受各式各樣的病痛，時時刻刻抑鬱暴躁，脾氣隨時一觸即發。 某天爸從倉庫翻出一頂很醜的假髮，隨手戴上，惹得阿婆大笑說怎麼那麼醜；爸就戴著那頂假髮，與難得面帶笑容的阿婆合照。爸終究是很愛、很珍惜他們的，想讓他們高興。 無論曾發生多少遺憾跟傷害，我相信令人痛苦的關係，往往是愛跟在意堆砌而成，只是有東西使它們變質了，才會讓之中的人痛苦。 前陣子外婆躁鬱症發病，每天喋喋不休、拍手大笑，說話顛三倒四。醫生問診，問她早上在做什麼，她大笑說在等女兒跟女婿拿好東西回來給她。 在旁的我有些驚嚇，寧可相信外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爸媽在旁苦笑沉默。那陣子媽非常脆弱，那時的她，不是那個嚴以律己律人的母親，是一個擔心母親的女兒。 就像前幾年阿公進了急診室，全家大小紛紛跑回彰化見阿公。當時爸非常激動，那激動的背後是脆弱，他難得的脆弱。 從小他談到阿公，藏不住怨懟和委屈不平，但那時激動的他，不是那個總對我們嘮叨大道理的父親，是一個害怕失去父親的兒子。 . 想到那句話「父母在等孩子道謝，孩子在等父母道歉」。小時候媽對我們發脾氣，常罵著就委屈的哭起來，說外公不要他們……一哭就停不下來。 小時候看著她，雖不懂這和我做錯事有什麼關係，卻記得她的眼神，是無法原諒的怨懟。 成長過程極少見到外公，一隻手算得出來的次數。直到高中外公即將過世，在病床對母親道歉，抱歉他曾粗暴對待他們，丟下他們跟其他女人有新的家庭。 媽向阿姨們提起這件事時，故作輕鬆：「他為什麼要忽然道歉？他說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 妳明明就還記得。不然不會在告別式上一滴淚都不肯流，哀悼時一句話都不說。半夜的電話裡，她對那頭的人說：為什麼他死了，大家就都要原諒他？我做不到。 後來我常看著爸媽，想著他們成為我的父母以前，是什麼樣的孩子、過著怎麼樣的生活。 想著他們在自己的父母面前，或許也是那個等著被道歉的孩子，卻也始終愛著父母、渴望被好好疼愛的孩子吧。 _ 我是放晴 喜歡我的文字歡迎追蹤我 👉@just_write_and_live #手寫 #手寫字 #手寫語錄 #手寫文字 #原創 #母女 #家庭 #媽媽 #擁抱 #愛 #mom #love #小女孩 #親情 #親情語錄 #父母 #對不起 #謝謝 #我愛你 #父親 #母親 #孩子 #道歉 #道謝 #彰化 #台北 #梁文音 #在心裡的孩子 #原諒 #過年

我穿著黑袍坐在告別式會場外的接待區，有人來的時候，打起精神開口和他或她說：這邊簽名、有需要水嗎；沒有人的時候，就一直側身看向會場裡頭，偶而偷偷抽了桌上的衛生紙，輕輕沾著眼眶。  早上七點鐘，屋簷外面，雨很大很急地降下。兩個妹妹，大概是六、七歲那樣的年紀，在我旁邊玩著準備要發出的礦泉水。她們是禮儀公司員工的女兒，兩姊妹的媽媽正穿著黑色套裝，站在會場裡面，引導大家入座、時而起立、或者鞠躬。她們的爸爸則站在離我有點遠的角落，爸爸很兇地和女兒們說：「不要再碰了，那是人家的東西。」  我輕輕地和兩個妹妹說，沒有關係。她們對我噗哧一笑，然後姊姊忽然小小聲地看著我說：1加1等於？我不知道那是不在對我說話，一時間，三個人就面對面，下雨的聲音在念經的聲音、木魚的聲音裡頭，而我們又在雨聲裡面。  我遲疑了很久，怯怯地脫口：等於2。妹妹睜大眼睛，姊姊立刻追問：2加2等於？我說，等於4。「那4加4？」「等於8。」「8加8？」「等於16。」  我一路回答到了512。256加256等於512。姊姊至此和我說，你好厲害。而妹妹看到這樣一問一答，也叫我考她。我從頭開始問她，1加1等於？  她們兩個一起搶答說了2。然後是4、是8、是16、是32。當答到128時，她們的爸爸叫了她們名字：現在去背書包，該去上學了。兩個人揮了揮手，一下子就跑走了。剛好時間差不多，我也要進到會場的最裡面，拿著一朵鮮花，放在棺木上，然後棺木就要安靜、永遠地蓋了起來。  小時候經過路邊的喪禮時，大人都說不要看，轉過身、或者把眼睛遮住。但直到自己真的站在裡面時，才真正明白，沒什麼好害怕的，這裡和很多儀式一樣，大家聚在這裡，大抵的理由不過就是愛。當你愛著一個人的時候，有人會看到、有人會理解，有人會用自己的方式，帶來給你此刻不可或缺的支持和溫暖。只是，你會掉一點點眼淚而已。  兩個妹妹長大在這樣的環境，比我更早朦朦朧朧地懂了這些事。而有一天她們也終將知道：我們這樣把數字加上去，就是二的一次方、二的兩次方、二的三次方……，得到解答其實很迅速、也不厲害。而且很多時候，很快地得到答案也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人與人之間並不單純是在解決問題。已經是大人的我也常常忘記，有時重要的其實是得到答案過程中，那樣反覆地把關心、把在意，不厭其煩地給說出來。

第三部 _ 關於留下 開朗又憤世的大男孩，我所愛的你。第一次向你坦承生病時，你溫柔的告訴我：慢慢來，你會陪我。 有次在教室忽然一個隱隱作痛，毫無預警，不由自主顫抖，手指攪扭，努力拽著最後一絲理智，逼自己抓著椅子不要亂動，身旁不知情的朋友有些驚愕，問我還好嗎？並遞上寶特瓶讓我抓著。 我努力忍耐的模樣，你都看在眼裡。下課後壓抑自己不要大動作離開教室以免引起注意，你跟在我身後也出了教室。 沿路打著牆壁，體內像是上萬隻螞蟻在咬，若不用肉身狠狠撞擊硬物根本無法撫平那劇烈的痛苦。我躲進無人的樓梯間，你也走進來，平靜地說：如果會比較舒服一點，需要撞牆就撞吧。 撞牆並沒有帶給我任何痛感。平復後呼吸慢慢順了，你說前天晚上你跟我的狀況一模一樣，以為自己要死了，拿紙筆倉促寫下遺書。 _ 我有提到妳喔，說謝謝我的好朋友某某某。 你說以為要死了、寫下遺書的事件並非偶然。你生病了，開始依靠藥物，打針抽血。治療的副作用相當多，其中一項便是生理憂鬱症。一向睡得很沉的你開始失眠，自詡樂觀的你開始無預警脆弱想哭，莫名手抖。 很多時候我們陷在各自的風暴，對彼此愛莫能助。身心俱疲讓你日益憔悴，沒有力氣上課考試，最終決定休學。答應替你保守病情的我，不知怎麼面對同學抱怨你不來學校，只好寫卡片給你，告訴你我無法感受也無法替代你的痛苦，但我尊重你的每個決定，我很愛也很想你，願你安好。 後來去你家看到那張卡片被放在房間顯眼的位置，像被經常閱讀；暗笑你三八，一股暖流在心頭，那是被重視的溫度。 一天打工快下班時，你照常約我一起吃晚餐。陪你去看我推薦的身心科，等藥時在販賣機買飲料，邊喝邊看魚缸裡的金魚，爭論他們在幹嘛。到市民廣場逛市集，你看上乾燥花，認真問老闆娘怎麼佈置。 你總說要帶我吃大心拉麵，這晚總算帶我來，還把贈品奶茶冰淇淋給我吃。問你不一起吃嗎？於是那變成我們最後一個共嘗的食物。 繞著燦坤走，沿路你說哪個路人帥哥很得你心；我要你別給人家女友聽到，還猜測帥哥身邊的也不是女朋友。中途你問不少店家，說想買鍵盤跟螢幕，擔心月底吃土才作罷。 你說十點要跟人視訊，問我要不要去你家陪你？打工整天、隔天還要早起的我說要先回家，不打擾你跟別人視訊。 你送我回到租屋處，想到你對醫生說的煎熬，即使聽你說過依然感到難過，忽然有擁抱你的衝動。思考過後只是拍拍你的肩膀，說聲再見。 隔天你就離開這個世界。 警察帶我進入你的房間，拿起書櫃上我給你的那張卡片，問我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艱澀地吐出一句不是，心裡回答：但我就像女友一樣愛著你。 警察找不到遺書，我打開你最後的訊息，說在你電腦左邊第一個抽屜。當我發現遺書密密麻麻的內容裡果然蹦出我的名字「謝謝我的好朋友某某，她是這段時間最照顧我的朋友」，一瞬間回到那個發作的樓梯間，你對我說的話：我有提到妳喔，我說謝謝我的好朋友某某某。 幹嘛那麼說到做到啊？為什麼其他承諾都沒有做到，獨獨這件事情要做到啊？不是承諾只休學半年，之後回來當學弟嗎？我還沒當你學姊好好嘲笑你欸。 不是說喜歡我的文字，要我幫你的歌寫詞嗎？我都在幫你想寫什麼了耶，你怎麼讓我白花力氣呀。不是說好要一起去看《與神同行》第二集嗎？都還沒上映居然就走了，讓我一個人去看你好意思喔？ 不是曾答應我……不要怕，慢慢來，你會陪我……的嗎？可是這回，你先走不動了，對吧？ 照片上死亡的你，還穿著那晚見面時的衣服；幾個小時前我還坐在機車後座，晚風讓那件衣服飄起、拍打在我身上，這一刻卻已經包覆著失去生命的軀體。 腦海一片空白的我，直到看見你那台超好認的機車才笑出來，接著流下眼淚，倒在樓梯間痛哭失聲，像整個人被刺穿那樣的痛不欲生。前一晚我們在那上頭吹著風的嬉鬧，轉眼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告別式那天，許多同學哭得唏哩嘩啦，我卻完全沒有眼淚。站在殯儀館門口，彷彿看見你騎著那台機車停在門口，一如往常喊我上車。 每個失眠流淚的午夜夢迴，每個沒夢到你便醒來的清晨，每個酒醉後宣洩一地的支離破碎中，我都想著──你到底在哪裡？ 沒有任何良方能治癒失去摯友的悲傷。痛恨每個新的一天，我都必須回到這個你已經不在的世界。那天晚上應該抱抱你的。如果知道那是最後一眼，不該只說一句再見就走的。 如今你過世已經要兩年。這天下午朋友忽然問我，記不記得有次上課我忽然很不舒服，她拿寶特瓶給我捏的事情。我點頭，就是你說寫下遺書那天。 她說她其實那時候就知道了，知道我生病的事情，是你告訴她的。 _ 我現在生病很少來學校，妳應該是最常跟她在一起的人。她生病了，發作時會去自殺，我怕不在的時候沒有人幫她，希望妳能幫我陪著她。 她說，所以那天我在教室發作，她才沒有問我是什麼事情，就拿寶特瓶給我抓著讓我舒服一點。 我點點頭，微笑著不發一語。到了晚上想起這件事，忍不住在床上大哭起來。 如今我已然活到你離開時的年紀，22歲；在你離開那年，以為我的年齡數字也永遠不會往前了。如今我繼續往前走，而你永遠不會長大了。 謝謝你留給我的溫柔。謝謝妳這些年的守候。 _ 我是放晴 喜歡我的文字歡迎追蹤我 👉@just_write_and_live _ #手寫字 #原創 #原創故事 #離開 #自殺 #活著 #想死 #自殺者遺族 #想念 #朋友 #我愛你 #憂鬱症 #生病 #手寫 #陳奕迅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