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納骨塔幫阿罵做二七，大清早我開始準備，很傳統式的六菜一飯、一份水果。準備的太多，後續很難收拾，畢竟我家也就這麼幾個人，準備的太少，又替辛苦了一輩子的老人家感到不值。總之，風風火火的準備好，還從儲藏室挖了個台灣演藝裡才會出現的那種提籃，到了納骨塔，我跟阿罵說：「妳也知道我煮菜沒有很好吃……」，然後，我就聽到跟我一起去的娘親在我身後mur mur：「妳就說不用我幫忙……」。

在阿罵不良於行、到吞嚥肌退化只能喝流質的亞培之間幾年，其實我當過好一陣子的煮婦。老人家並不挑剔口味（尤其孫女做的又無條件加分），但是限制卻多，帶殼海鮮類她一概不接受，牛很辛苦不該吃、羊騷味太重她不敢食、白菜太冷、空心菜礙胃、茄子毒、芋頭也毒……，要配合農民曆後頭的相生相剋圖，還要考慮軟硬，很多時候我煮出來的東西，連我自己都不想吃，但老人家什麼都說好，我只能從餐桌上什麼菜被挟光、什麼菜有剩餘，去推測她的喜好。一開始我只以為她是疼我，不捨得挑剔，可後來才發現，我把她的愛想的太淺了，有次她剩了好大一盤的番茄炒蛋，還特地告訴我，是她今天火氣大，牙齦浮腫假牙戴不牢，所以番茄沒法咬，這要是換個人煮，番茄沒煨到軟爛，老早備她三字經八字經罵到祖宗十八代去了，但是因為是我，她覺得吞不下去，是她的問題！

阿罵疼我，大家都這麼說，辦葬禮、請人助念時，孫女意見比誰都多，連法師都說「妳一定是阿罵帶大的」。其實，就像鄉土劇裡會出現的那些情節，阿罵兼任保母這事，當然引發婆媳問題，小時後，阿罵縱容我奶嘴吸到四歲、不敢拔乳牙就讓牙垂在那裏晃到恆牙都已冒出頭、睡過頭就不去上幼稚園，媽媽要打我，我就尖叫著「打死人了～～～」然後躲到阿罵屁股後面，就是因為問題多如牛毛，我弟一出生，我媽就忙不迭幫第二個孩子找保母。這些我媽至今提起仍然耿耿於懷的事，其實我早不記得，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國高中後，我會跑去找阿罵聊天，有一次，童養媳的阿罵講起了她的戀愛史，說是阿公其實很哈她，還沒成年就吵著要娶她，還掀起了她的衣服給我看，說她的胸部很漂亮！

這樣的事，阿罵肯定只在我面前做過，後來想想，有很多事，也許我也只對阿罵說過。並不是秘密不可對人言，更無關乎信任，而只是，在有些人面前，妳特別能做自己。
妳說的剛好是她喜歡聽的，她最想講的剛好是妳最有興趣的，不需特別努力即合的來，那就是緣分。

世界走到了儀式一切從簡的時代，再加上過年前後往生者人滿為患到大塞車，阿罵的告別式其實早已結束，而其他的部分，就由著我「聽說二七要這樣」、「聽說庫錢要怎麼燒」的辦。二七那天，我媽笑言我明知自己沒有做菜天分、卻仍堅持要自己煮時，我才突然明白，其實我堅持親手做的很多事，無關乎心意或者盡力，純粹就只是，我真的享受「無論我做什麼，有個人都會認為做得很好」的認同，那樣的緣分，於我而言，至今仍就是曾經滄海的重量。

九十八歲的老人，沒有嚴重的病痛、只是因年老退化而在睡夢中離世，大概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我為她高興。
我的難過純粹只為自己，因為曾經有一個我做甚麼她都認為很好的人，然而，我終於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