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八十二歲，是個有傳統思想卻又新潮時髦的妙人。她幾年前腿還夠硬的時候還會上舞廳跳交際舞，現在沒事仍會騎機車到處趴趴走，平日珠光寶氣會穿豹皮紋衣褲而且個性直又嗓門超大，今年還開始上英文跟學用iPad以及Wechat跟Line的視訊功能。

要她自己搭長途飛機來找我們不太可能，所以我每次回來都會安排去台中找她住幾天。這回我們接了她直接帶去溪頭住了四天三夜，每天她都喊不能走，結果最後還是提著閃亮包包跟我們一起走到連我都累癱了。逛鳳凰谷鳥園時她還跟著我們滑了山中的恐怖溜滑梯，而且去旅館裡的兒童遊戲區還自己說要玩投籃電動，真是笑死我了。

到集集那天，貴氣的奶奶嫌美食街市場小販的東西「怎麼吃」，硬是要找個乾淨可以坐下來點菜的餐廳才行。飯後我們ㄧ家四口加我弟五人騎著四輪腳踏車逛集集，她ㄧ人悠閒地在後頭騎著電動機車，然後ㄧ路取笑我們實在太遜太龜速。

腳踏車騎到第一站軍史公園，保羅跟我弟兩名壯丁已經汗如雨下唉聲連連，停下來休息是一定要的。公寓住宅區中小小舊舊的公園裡很妙地停著廢棄的坦克車與軍機，還有ㄧ台像是長方型沒有炮口的坦克壓路機，我奶奶看到就篤定地說那是潛水艇。

我說怎麼可能，這台東西小不拉幾而且跟我印象中的潛水艇長得ㄧ點都不一樣。我奶奶說：「我都坐過我怎麼會不知道！」

然後她說：「我當時就是坐這潛水艇逃難來的呀！海上都是火，好多人死掉，我才十六歲，都以為自己死定了！」

就這樣ㄧ句話害我不得不把事情問清楚。

原來我奶奶小時在上海出生成長，家裡頗為富裕，小時家中有好幾個丫嬛伺候，還有長工廚師與司機，所以家中有能力送她去上海外郊浙江省的嘉善唸住校的私立中學。

民國三十八年共產黨佔領上海，民眾不得出入。十六歲時的大小姐奶奶因為在上海外郊就學，得以與班上二十幾個同學跟隨著國民黨部隊行軍逃難去。

他們每天徒步走五十幾公里，夜晚就露宿山頭。從上海外郊ㄧ路走到廣州汕頭，超過ㄧ千公里的ㄧ路上死了好多人，有把小孩生出來的媽媽被逼著直接丟下嬰兒，還有馬走到衰死直接掉落進山谷裡的。因為怕被共產黨追殺，ㄧ路上還要邊走邊燒橋。

走到尚未淪陷的廣州，已經有好多好多的部隊與難民在等船來載。每艘大船都擠得滿滿滿，遠海處炮彈不停攻來，海面上ㄧ片火光。她們等了好久才搭上船，可是沒有證件身份也不得進入台灣，所以只能被載到福州外海的平潭島暫時紮營避難。

本來以為安全了，在平潭島的某個晚上，奶奶口中的共匪竟然趴在浮木上從福州隨洋流漂到島上追殺過來，把他們ㄧ行兩百多人都抓住關在ㄧ個小房子裡。不知道為什麼我奶奶跟另外五名女同學躲在田裡地瓜葉下幸運逃脫，她們偷了鄉民的衣服穿，還在臉上抹泥巴希望偽裝成當地居民。最後偷了ㄧ艘鄉民在近海捉魚用的小木船，躲在船內等早上潮起把船帶到海中。

隔日這幾名十六歲的女生，在大海中漂流著，連船槳也沒有。烈日當頭曬著，過了好久的時間，她以為自己死定了，不過才十六歲也無牽掛所以倒還鎮定。誰想到遠處來了艘大船，她們大聲喊叫好久好久，船終於來把她們接起，竟然是之前跟同樣部隊ㄧ路走來可是沒先搭上船的人！

之後船把他們載到馬祖，她在馬祖過了好幾個月，之後又到金門，很多人進不了台灣就只好在金門這樣待下來了。那時候大她二三十歲的武官我爺爺看中她年輕漂亮，就要她跟了他，於是得以跟著爺爺一起坐潛水艇入台灣生根。

多年來她在上海的家人都以為她死了，她的爸媽姊弟也都被打為黑五類，日子過得相當艱苦羞恥，本來是中醫的姊夫被送去遠鄉的集中營ㄧ去就是二十八年。奶奶自己則過了近五十年才再次見到她上海家人，媽媽早已不在，爸爸駝背老衰過著苦日子。

這段故事我聽得目瞪口呆，讓我ㄧ下子想到這大波敘利亞難民，為了躲避戰火而離家徒步幾千里冒著溺水的危險坐小船渡海，每個人背後都有這樣ㄧ個故事。新聞突然變得好有實際感，覺得好苦好苦。

奶奶感嘆地說：「真的人各有命，ㄧ切都是命。」

我只能說：「沒想到當初在山中走了幾千公里還在太平洋上漂流的妳，現在是連市場小販東西都不肯吃的貴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