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生活開始一個星期了。換句話說，我已經完成了一整個星期非常、非常健康的作息：睡前不滑手機，十二點準時熄燈，早上七點起床、七點二十吃早餐，然後開始一整天。 研究生生活的最後幾個月我其實一直都像活在另一個時區，很可怕。常常天要亮了才睡覺，醒來吃了飯又會繼續感覺到睏，可是入夜精神又會異常地好。明明知道八月三十號以後就要來上班，不可以繼續那樣下去，但無論如何都改不過來。一直想說：明天開始一定要改變作息，結果什麼也沒改變。畢竟日夜顛倒的時候，會連「明天」和「今天」怎麼區分都搞不太清楚。 我就這樣惶惶結束了全部的學生生活，來到八月二十九號，搬進了司法官學院的宿舍。 新的地方、新的床，又早早躺了上去，以為會睡不著，但並沒有；以為自己會在床上一個人關著燈回想二十年漫長的學生時光，遺憾因為疫情，最後的暑假並不是用自己喜歡的模樣結束，但也沒有。 什麼都沒有。我睡得非常好，好到像是搭上一班午夜離站的列車，在黑夜穿過所有星星，沒有停靠，直接被運往天亮。天亮以後就什麼都不再一樣了。 （這或許要歸功於學院給我的床單有夠難套上去，傍晚弄了一個多小時，床墊翻過來翻過去，像是重訓。） 在學院過完了一個星期，可能從下週開始，我就不會再和別人說「上班」這個詞。這個星期有始業式，領了課本、選了幹部、開班會、聽學務組長教務組長報告、吃團膳、自我介紹⋯⋯，怎麼看都和「上學」比較像。十年前，同樣是八月底九月初的這幾天，也是我開始建中生活的日子，臉書不斷跳出動態回顧，提醒我2011年的這一天發生了什麼事。一個人吃晚餐的時候，我就滑著當時一則一則的留言，邊看邊傻笑，最後離開頁面前把貼文給一一上鎖。 上鎖的東西就是不會再回來的東西。上課吃雞絲麵雞排飯、躺在教室後面的地板上，翹課去看海、爬牆去打撞球，還有國文老師說：「你們一定要這個時間去買飯嗎？」我說對，因為午休時間去打籃球了，現在肚子很餓⋯⋯。這些事情都不會再屬於我了。從高中到現在真的整整剛好十年，我像是放了十年很長很長的假，大多時候很做自己、也沒什麼規矩，而現在假期已經結束了。 真的像是從滿是星星的晚上來到天亮。 天亮難免刺眼，而且，還會慢慢意識到：自己幾乎一切都將被攤在日光下仔細檢視。 可是不要害怕，也沒空給你害怕。我很喜歡的漫畫《進擊的巨人》裡面，第二男主角阿爾敏一直說出的一句話是：「什麼都捨棄不了的人，就什麼也改變不了吧。」（何も捨てることができない人は、何も変えることはできないだろう。）阿爾敏和他的兩個好朋友加入了調查兵團，三個人立志要走出高牆之外，擊殺所有巨人。他們一個為了想要看到海的模樣，一個想要為母親復仇，一個就只是想要永遠待在彼此身旁。 第一個星期結束了。每天早上起來，盥洗完畢我會忍不住想：坐在我身邊的人，他們來到這裡的理由是不是和我一樣。那個時候我都正面對著窗戶，一顆一顆扣上襯衫的扣子，然後準備打上領帶、穿上皮鞋和西裝。 宿舍房間在七樓，天氣很好的時候可以看到很遠很遠，台北盆地邊緣的山脈。我覺得來到這裡，不能說好但也不差。每一天走出房間都像一次新的壁外調查。可能暫時還到不了很遠的地方，但在每一次折返之前，還是會單純到不能再單純地相信：如果都和過去說了再見，那麼我是不是就會因此變得更強。

我認識韓大概一個月以後，我們就一起去做了一件瘋狂的事。我們去參加了「忠孝東路走九遍」，那是2018年冬天，YouTube頻道《上班不要看》所發起的企劃。活動名稱和動力火車那首有名的歌一樣，而內容也就是歌名字面的意思：從忠孝東路一段一號的行政院，走到終點忠孝東路七段和研究院路的交叉口，來回一共走九遍。那樣單程看google map，大約是十公里。 我們當然沒有走完全程，不過確確實實跟在人群裡頭，走了整個下午到晚上，大約完成了一遍。當時《上班不要看》的追蹤人數大概是六七十萬，而我們走的那一趟大約也就六七十個人跟著，所以應該可以自稱：那個時候的韓和我，是這個頻道前一萬分之一的粉絲。 忠孝東路走九遍也好，或者只走一遍也好，能夠參與這種解鎖成就般（而毫無其他意義）的活動，反映了兩件事：其一是我們是很忠實的粉絲，追星到智商因此降低的那種；其二就是我們是很閒、閒到發慌的研究生。 我其實在唸研究所前就知道韓這個人了。具體來說，我們是大學同學，只是大學時我是法律系的轉系生，沒有機會認識——而且也不敢認識。我最常見到他的一段時間是國考前，那時我幾乎天天關在24小時開放的總圖地下室唸書，韓和他女朋友莊也都待在同一個地方。我們起身裝水的時候會看到彼此、進出用餐的時候也會看到彼此，但就是不會打招呼。偶而對到眼就會立刻撇開，避免那種要相認不相認、認了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的尷尬。 不敢認識韓和莊的原因是：在我心目中，他們兩個人是法律系男神女神般的存在。兩個人都瘦且高，模特兒一樣的身材，然後又擁有偶像劇男女主角沒有死角的臉。可能是出於從小到大的某種自卑，在自己真心覺得好看的人面前我一直都會感到害羞不自在，深怕有一條界線隱隱畫在那裡，我不會屬於他們那一邊。懷著這樣的感覺，我一直到碩一上學期和韓修了同一堂課，學期都過了一半，兩個人依然呈現陌生人的關係。 後來我也知道，心中所想的那條界線很多時候自始不曾存在過，只是自己無謂設下的。至少在韓面前是如此。可是，當時我還是需要一個契機，讓自己跨過它。這個契機出現在《上班不要看》的老闆呱吉當選市議員的晚上，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在勝選直播中抖內了100塊，那個名字太特別了，像韓國人一樣，除了韓以外不可能會是其他人。我也因此和韓開啟了話題。我們第一個共同話題就是《上班不要看》。 我喜歡韓和喜歡《上班不要看》的原因是一樣的，他們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男校時光。韓高中讀台中一中，玩熱音社，和我一樣曾在十六七歲花很多時間不務正業，然後換來一些很重的記憶、時刻，或者男生之間的情誼。2018年左右的《上班不要看》也是相同的模樣：一個自嘲是男校但難笑的工作室，大家一起講垃圾話，一起做一些徒勞的事，但又會一起因為那些徒勞的事掉下眼淚、感到美好。「忠孝東路走九遍」只是其中一個，那時我很喜歡的企劃還有拿老闆皮夾的錢到處亂玩亂花（travel maker）、連續12個小時去12個夜景點、連續24小時吃24家小吃⋯⋯。 作為死忠的粉絲，我們忠誠到什麼程度？有次他們拍片介紹了工作室四周的幾家「俗擱大碗」的午餐選項，查了查發現都在吳興街一帶，接下來一兩個月的時間，我和韓就完全放棄學校附近的餐廳，從法律學院搭十多分鐘的公車去一一朝聖。至於晚上的話，我常常待在韓位於和平東路118巷的賃居處，兩個人叫了外送，坐在地上就著茶几、開著房東留下的液晶螢幕，一支一支YouTube影片地邊吃邊看。除了《上班不要看》，我們那個時候一起追著的還有不到百萬訂閱的《木曜四超玩》、剛剛開始起步還很少人知道的《哈哈台街訪》。 這就是我研究所最初開始的生活，和法律沒什麼關，和研究或論文也沒什麼關。那個時候還在一起的戀愛對象在新航當空服員，我平均一個月飛去一次新加坡找人家，每當回到台北、下了飛機，我就會坐上機場捷運，直奔韓的住處，和他報告一切情形進展。韓在承租的雅房鋪上了Ikea買的地墊，然後在一旁放上了同樣在Ikea購入的地燈，書櫃上都是法律用書，但書的前面還有一罐罐玻璃裝的酒或茶包。他旋開溫黃的地燈，我們兩個人就背靠著書櫃坐在墊子上，有茶有酒，什麼都講。 我和他說遠距離戀愛的一切困難，他和我說心裡很猶豫到底要不要給自己第二次機會，再考一次司法官。他安慰我，我也安慰他。地燈的光像個半圓球體罩著，感覺外面有閃電、有大雨在經過我們，從十六歲來到二十多歲的我們，但我們因為某種特殊的緣故，終究能夠保持著內心的無塵、無害，還有乾爽。 每個人一定都遇見過必須隻身面對的烏雲或雷擊，我不確定韓怎麼順利脫身離開的，但我知道我自己的話，就是因為曾經有過他和莊。我最後一次從新加坡回來後，內心知道大概是撐不下去了，坐在韓的房間地板，不知道2019年會變成什麼模樣。而韓就在我身旁，莊那天也在，她坐在韓的床緣，兩隻腳輕輕觸著地面像打水那樣，偶而彎下腰為我們泡著我從樟宜機場帶回來的TWG紅茶。 他，還有她，對我說：你就把它們都寫出來吧。寫了我們一定會看。 一定。 台北那一天有強烈的冷氣團降落，新的一年要開始了。我只穿著單薄的衣服，抬頭看到韓把我的羽絨外套也掛在他的衣架上，感覺自己好像預支了還沒來到的夏天的溫暖。 . 〈記得我、記得他〉（上）

期中考周結束了。我當助教的那一堂課，是一堂會讓大二的學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過去一年學得很少、記得的也很少的一堂課。考試前和考試後，都有好多人來問我和上課內容本身沒那麼有關的問題，比如：東西很多記不起來怎麼辦？看到考卷不會寫怎麼辦？考卷寫得不好又該怎麼辦？  每次聽到這些問題，我都會想到好多年前，剛剛認識安信學長的時候。安信是我大學在法律系少數認識的學長姊，更精準來說，扣掉他，那個時候我大概也沒認識誰了。而這個原因很簡單，我是轉系生。我不知道其他系所如何，但在法律系裡面，學長姊能夠具體實質帶來的好處絕不只是吃家聚請請客、考試前送送歐趴糖、新學期出借以前的筆記或課本……。法律系（至少台大法律）這裡有個神祕的組織叫讀書會。當年通過研究所和國家考試的學長姊，會在讀書會裡帶下一屆的學弟妹複習過去所有內容，然後一起寫題目、檢討考卷。一切都是無償的，因為學長姊也曾經是學弟妹，也曾經是受益者。  如果要我現在誠實地說，單就準備考試、成為律師而言，讀書會本身比大學部很多課還有補習班有效很多。我自己也是到了大四，在讀書會裡面，才知道怎麼沒有負擔地記下很多東西，同時有著很厲害的考試技巧。當然，我現在沒有要教大家怎麼讀書寫考卷，我想要說的是：如果是法律系的學生，其實大二不用太擔心考試有關的問題，大家口耳相傳，自然有門路、有管道在大四的時候得到很多幫助。所以當學弟妹來到我面前，煩惱這些問題時，我都會先問他們：你原本就是法律系的嗎？如果是的話，那不用緊張，盡量把現在學的都搞懂就好了。  可是如果不是的話……。我就是不是的那種。因為原本不是法律系的學生，所以沒有認識的學長姊；沒有認識的學長姊，就不會得到消息知道怎麼加入、什麼時候加入讀書會。時間回到我快要升上大四的時候，我在法律系的好朋友們問我說：你有加入讀書會了嗎？我才知道有讀書會這個東西。而那個時候，距離應該要卡位、要報名、要加入的時間，已經超過兩個多月了。  法律系的學生常常陷在集體的恐慌和焦慮裡面，所以修課名額也搶、上課座位也搶，讀書會當然也是用搶的。現在回頭想起來，我不會去責備這些事情勢利或者愚蠢，每個十九、二十歲的人，站在成年的交界，一定都是日復一日地在和卑微還有脆弱拉扯。很多時候顯得自私，只是因為唯有不讓心裡的那個自己絕望或死掉，才有辦法真正好好地去善待別人。我也曾經在那樣的時間裡頭。大三下學期的五月底，我鼓起勇氣開口問了安信學長：我沒有讀書會，該怎麼辦？  而我一開口卻又後悔了。我認識安信學長，只是因為我們修了同一堂語言課程，兩個人一個星期只會見到一次，認真來說，雖然認識，但不能說很熟。學長那個時候已經碩二，是個大學畢業應屆通過所有考試、很厲害很厲害的人。這樣開口冒昧地向他求助，感覺像是我高攀了學長，一方面很尷尬，一方面可能也會讓他很為難。可是學長聽完後，立刻很熱情地和我說：「真的喔？好，不要緊張，我幫你找，有消息再和你說。」  那是五點二十分下課的時候，學長離開前在教室門口被我叫住。我本來覺得能夠得到這樣親切的回應就夠了，就算只是客套的敷衍也沒關係，畢竟沒有任何一個人有義務要幫助另一個人，別人的付出不會是理所當然，我如果僥倖得到了什麼，也不會是當之無愧。可是安信學長卻真的很認真地把這個請求放在心上，然後也用了100 % 的力氣幫助了我。  我在升大四的暑假到來前，順利加入了一個民法讀書會、一個民事訴訟法讀書會。除此之外，學長還回答了我很多那時課業上的問題，學期結束的時候，主動找了我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去吃石頭火鍋。 這麼多年過去，回想起來都覺得：如果沒有學長，我根本沒辦法成為今天這個模樣。我說的不只是考上研究所還有通過所有的司法考試──我在法律系的日子，即便擁有要好的一小群朋友，可是還是很多時候會意識到，自己就是個血統不純的外來種。 這種感覺在大家提到學長姊時尤其強烈，那些時候我在旁邊微微笑著，心裡卻都有個念頭閃過──在法律學院裡面，那麼多知道而不認識我的人，會不會覺得我就是個過來搶修課名額、搶上課座位、蹭法律系熱度又瓜分許多資源的人？我的大學生活後半幾乎都在這樣的自我懷疑之中度過。在一個朦朧而難以描述的陰影裡面，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被陽光那一頭、還不認識自己的人所接受。而安信學長就是從陽光那邊，慷慨伸出手的那一個。  我在法律系沒有直屬學長姊，可是得到的加持和守護並沒有比較少。那是十九、二十歲的我。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可是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暗自希望自己成為學長那樣的人。一個很厲害，但卻很容易親近、相處起來也完全沒有負擔的人。就算最後沒辦法變得那麼強大，可是至少也要能夠帶給別人善良或者安心的感覺。  我最近一次看到學長是今年六月在傍晚的法律學院，那時我趕著去上學分班的課，學長遠遠和我打招呼，我問他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在實習嗎。他和我說，實習結束了，現在回來司法官學院考最後的考試，然後就會分發。我認真地和他說考試加油，就像之前我的每一個考試前，他都記得要傳訊息和我說加油那樣。  那時，我們站在法律學院兩棟大樓的小徑之間。漸暗的天色裡，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我竟然真真正正成為一個法律系的人了。彷彿有人拉著我的手帶著我一直往前跑那樣，雖然沿路上都沒有陽光，可是終究平安抵達了沒有一片烏雲的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