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一個平凡的下午得知了消息，老師因為氣喘發作，昏迷太久而缺氧，準備要拔管了。隔天，他就離開了大家。那是一個台北下著一點雨的晚上，我放棄搭公車，不想見到人或和誰說話，刻意騎了很遠的腳踏車回家。 路上我回想了很多事，但一直沒有掉眼淚。因為越想越越多，發現老師真的是一個很酷的人。我們遇到的時候我十一歲，小學五年級，老師每天比表訂的時間早一個多小時到學校，然後親自帶大家掃外掃區；掃完地後，他會開始在黑板上抄唐詩、宋詞，從原文開始，接著是翻譯和賞析。他要求大家都跟著抄，然後隔天要默寫。中午吃完飯後到午休前的時段，則是抄成語和典故，每個周末用學到的五個新成語寫短文。還有最特別的是，我們連絡簿上永恆的第一項作業就兩個字：日記。一年365天完全不中斷的那種。沒有開玩笑，我真的連續寫了兩年700多天的日記，沒有什麼星期六日或寒暑假之分。 這些事情幾乎改變了我一生。比如說我鍛鍊了非常精準的文字表達能力，讓自己能夠很沒有壓力的當一個法律人、通過很多考試。又比如說，我念了一個升學至上的國中，國一第一次段考學校出了下馬威的國文考卷，想要讓大家知道自己身在什麼地方。那份考卷，班上及格的人屈指可數，但我考了97分，遠遠比第二高分的人多了快30分左右──因為考卷裡一堆大家沒看過又冷門又艱澀的詩詞文言文，我早就都讀過了。當時，一直不斷想要找機會羞辱我、讓我難堪的國文老師從此對我改變了態度，我因此對這個學科還抱有一點興趣，然後沒有對文學反感、甚至後來能稱得上一個作家，最後也都要感謝國小五六年級那兩年的時光。 不過其實，當我還是十一、十二歲的小屁孩的時候，是沒有察覺到這些事的。那個時候如果問我為什麼喜歡自己的導師，那麼我會說：他讓我們打棒球。台北市中心的國小空間很小，學校是嚴禁這件事情的；可是老師幫想出了折衷方案，他教我們用紙球、用皮球來打，手臂當球棒，這樣安全許多，可是依然保有著投捕的樂趣。然後，假日的時候，他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帶我們去河濱公園，用真的球棒、真的手套，一整個下午或甚至一整個白天，打真的棒球。這幾乎就是我的童年的全部，長大回想起來，老師大可選擇成本很低的方案：禁止我們打棒球，可是他沒有這麼做。老師也一定知道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真正成為職棒選手，可是他還是選擇了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守住我們每一個人還沒汙濁的笑容，同時幫助我們在長大之前學會一些珍貴的事──學會在失望面前變通，也學會在渺小之前不要輕易失望。 我很想念老師。騎腳踏車回家的路上我在想，如果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今年教師節我貼出了自己在幼獅文藝雜誌刊出的文章，同時點名了幾個從小到大無比感謝的老師，可是名單裡面沒有提到他。但那其實那不是他的問題，是我的。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再見到他。國小畢業典禮那天之後，我就沒再看過他了，然後十二年就過去了。這十二年之中，老師退休回到花蓮老家，班上同學好多次去探望他，或者老師來台北也約了大家見面，可是我通通沒有出現。 我是故意的。國小畢業典禮時，我們班準備的表演是國標舞，老師一個人編舞、教舞，我本來在上台名單之中，可是在日子將近的時候，因為不想和自己的舞伴搭檔，所以退出。我的退出當然造成了很多麻煩：除了舞序和隊形要重新編排，我也沒有找任何人取代我的位置，因此原本的舞伴勢必也要被迫離開舞台。老師要怎麼安撫人家的情緒？要怎麼和人家的爸媽交代？這些都是我長很大以後重新回想起來，才意識到的事情。每一次想到，我都想回去把幼稚的那個自己掐死。可是，當時我完全沒有受到任何責備，也沒有感受到任何壓力。老師只是給我理解的笑容，沒有阻止我的決定。 那個笑容背後要承受多少壓力？或者換個問法，要有多少心理建設還有理解包容，才能露出那個笑容？現在已經25歲的我依然不敢想像也不能想像。除此之外，在我高中大學剛開始寫作時，文章裡提到老師，都不是什麼太好的形象。我真心覺得老師很酷，但其實「酷」很容易被誤會成「奇怪」，在我初初拿起筆時，拿捏得不好，傷害了太多人，結果好像大家看到的老師不是很酷，而是很奇怪。老師一定有看到那些文章，可是這幾年來，我的每篇貼文，他都還是都默默按下了讚。 大概就是這樣了，故事說到這邊。就是這些事情讓我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臉回去見到老師。在他那個年代，十幾二十年前的台灣，身為一個生理男性當國小老師一定受到很多質疑和不信任吧，特別他又是這麼特立獨行、不聽學校和家長的話、全心全意捍衛著學生的老師。我這幾年偶而想到他，都在假想：如果我是老師，遇到我這種學生，一定失望或者心痛到不行。一個成績這麼好，長大後很可能很強大而肩負很多責任的學生，但其實是個又任性、又自私而沒辦法體貼別人或把別人踩在腳下的傢伙。我現在就好害怕自己會變成這樣的大人。 不要成為自己想到都厭惡的模樣。這就是老師教給我的最後一件事了。以前下課的時候會和老師說謝謝，但這次要說的是對不起。我愧對了我得到的很多溫柔，也不值得那些時候的不計較。對不起，以後我會努力成為配得上這些事情的人。我會成為配得上作為你學生的人，繼續好好而且誠實地長大。雖然來不及給你看到，但我知道，你在等我、你會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