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How r u Matt?》 他離開那天，我伏案前用國一男孩所學最文謅謅的字眼給自己寫了張紙條，「換日線另一端的你好嗎？」 . 九年前喬遷新埔，紙條在搬運過程中掉了，我重寫一只便簽，上排記著小學導師跟大家十年後的約定，要在互不通知下舉辦我們第一場同學會，下排是寫給他的，「How r you Matt?」 ——— 小學三年級開學那天，M就坐在我座位後頭，成為我最好的朋友。受他的影響，我開始聽大量的交響樂，而他學起小提琴，這種相互的模仿大概就是青澀的小學生活最稚嫩、象徵友誼的靈動。我們的小說裡都夾了兩只書籤，他的我的。除了他不喜歡張愛玲，我們都喜歡三毛的散文集，讚嘆紀伯倫的《先知》。 . 小六時他拿一本李敖的《陽萎美國》給我，要我拿本書跟他交換著看，我一心想刁難他，抽了母親書架上高行健的《靈山》給他，他不僅讀得懂，還很喜歡，我只能自嘆不如。 . 國一開學日的布告欄貼著紅紙，像榜單那樣，記著新生所被分發的班級，我們又同班了。那是一所升學壓力非常大的學校，他很快地知道自己不適合那裡，用一個學期的時間找了寄宿家庭跟學校，都備齊了才交由父母為他辦妥，準備轉往美國求學。 . 整件事我是後來才知道，是他要離開的前一天，與他交往的女孩才跟我說，M要去美國了。 . 「要出國都不說。」 「我跟你太要好了。」 那天我們蹲在樓梯間兩側，誰都沒看誰，喉嚨乾得發癢，字斟句酌還是不知道告別時該說些什麼，可能他對我太重要，而我太年輕了...至少那是第一次，我真實地感受一個貼近自己生命的溫度，要用一夜來剝離，然後在心口生出一朵告別的玫瑰，便是M種下的，往後的日子，夜夜扎得我流血。 ——— 剛開始，他回台灣過節前都用即時通跟我約在信義誠品，用一天的時間花光全部的紅包錢。只是時間可怕，不知不覺地把我們變成無法預知的樣子。我們在他上了寄宿學校後逐漸沒了聯繫，只知道他去讀了教會學校，聽他說過被歧視的經歷，聊到夢想去羅德島藝術學院唸書，還在聊天室愛上一個叫Zoe的女孩，有天那女孩不再上線了，他日夜上聊天室找尋她... . 我也不再是埋首書堆的小胖子，中斷學琴、南部求學...甚至對自我的認識都起了變化，有天在臉書上發現曾經是無神論者的他成為虔誠的基督教徒時，我不禁好奇他是否也為彼此的改變驚訝過... 我甚至無法肯定他會否理解與支持我的改變，那個曾經被他寫在紀念簿上，最重要的朋友。 . 我們幾乎沒有共同朋友了，回憶被濃縮，從一部長電影變成條列式的重點整理，終究有一天我已經感覺不到他。 這大概就是成長的代價。 . 準備大學畢業考前夕，臉書上跳出他結婚的消息，是跟一個黑人女孩。照片中他穿著純白襯衫靦腆地笑著，我遲疑一會，給他一個道賀的私訊。他回我一個大笑臉，說回台灣要找時間見個面。 . 我說好。但他沒再點開讀過。 . 我的遲疑是我而今對他唯一的了解，現在想來也挺欣慰的。我能感應到這個客套的應對，同時代表著他正式從我的生命中謝幕。我們不再對彼此重要，不會再翻箱倒櫃翻看那些回憶，我們或許也不會再見面了，其實我也害怕再見到他，他就像面鏡子赤裸地照映著我從國一以後所有不想被提醒的改變。大學畢業後，我換了新臉書。沒再加他好友，大概就這樣吧，從那天起，從此以後。 . 只是我會記得那些對彼此好的時光，替他在考卷上偷偷補寫名字⋯藉故晚一堂課收作業讓他有機會補寫，又或者在做值日生時連他的份一起做了，下課再陪他走一段明明不順的路，只為一分鐘不到的目送⋯那是我們的無知、純潔與稚嫩，所賜予我一切能對他好的條件，無論是否能再有這樣的人也都不會再有了，唯他專屬的那些，無論他是否能記得，我都不會忘記。 . 我很愉快，也希望他幸福。 紙條一直貼著，高度就是在案前眼花昏沉時舉頭放空的位置。 ———— 「你所擁有的一切，有一天都給給出；因此現在就給吧，這樣，給予的時機就屬於你，而不是屬於你的繼承人。」—紀伯倫：給予（先知） . （此篇完成於2017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