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賴香吟的小說後，想到今年台灣恰逢解嚴滿三十年。 ⠀⠀ 也許上天自有安排，讓一個不怎麼愛看書的我趕在這本談政治談歷史的小說下架前讀到它。讀完黃崇凱的新作沒幾天，於臉書看到他寫下關於賴香吟與林俊頴的新書之書評，出於喜愛《文藝春秋》的緣故，因此一廂情願地認定作家推崇的另外兩本書一定也是好的，即便不是上乘之作，總有一定的水準，抑或放在台灣文學的脈絡來看，也必有其亮眼之處，所以當時我煩惱了好一陣子思索著究竟該買《翻譯者》還是《猛暑》才好。最後決定入手後者，於網路書局完成下訂，接著點開學校圖書館的讀者推薦系統，向學校推薦購買《翻譯者》。賴香吟在成大待過，有了這份連結，推薦她的新作還不至於被圖書館打槍吧。一週後，館方來信通知推薦的書籍即將採購，彼時我正在閱讀剛買沒多久的《猛暑》。兩個月過去終於收到館方寫信告知推介圖書到館的消息，待上架程序結束後，我便動身前往圖書館取書。拿到書本，再度將作者名丟到搜尋引擎，想找看看是否有關於作者的訪談與其他的介紹及心得等，然而意外發現有幾項結果的標題不約而同寫著作者新書涉及侵權，回頭再連進購書網站，該書早已回收且不再販售。 ⠀⠀ 此前其實並沒有任何讀過賴香吟其他作品的經驗，因此這本書可以說是我認識與理解她的重要管道。身為一個在解嚴五年後才降生的孩子，對於戒嚴與解嚴等類的名詞，幾乎可說難以感同身受，還以為某些事情就如同動物需行呼吸作用以產生可維持生命的能量那樣理所當然。這些台灣之所以走到今日台灣的原因，本該是紛紜且一語難盡的，不過很長一段時間它們卻只被簡略成幾個隻字片語，放在教科書裡倒數幾個無足輕重的章節。幼時的我天真以為老師說自己回家看就好、考試幾乎不會考的理由是因為上課時數不足，老師們若要把課本內容都趕完著實太過吃力；對於我們學生也可能因囫圇吞棗而落得一知半解的尷尬處境。既然考試也不常考，好像就真的沒那麼重要；一知半解若是衍生出不必要的錯誤認知，就索性不知不解吧。一直到長得比較大之後，才發現也許這些內容被當時的大人們視為佛地魔，是絕無可說出口之物，就連面對已被簡化成為歌頌勝利者的文字說明的勇氣也沒有，儼然在佛地魔分靈體的面前也一樣手足無措。長久以來養成的讀書習慣，讓自己只把歷史課當作是背多分的學科，只要熟記年代、知曉作古人物的名稱，在測驗中自然無往不利。到現在我都還能信手拈來一句：「台灣民國38年陳誠頒布戒嚴令，民國76年蔣經國宣布解嚴。」只需把38這個數字記起來，接著將它乘以二，毋須明白台灣是世界上戒嚴最長時間的國家，更毋須經歷這些驚濤駭浪，只要心中默念38。彈指間立體的時空被壓縮化成白紙上一道道小心翼翼或不著邊際的填鴨考題，我們用2B鉛筆選出最安全的選項，然後得分。 ⠀⠀ 在時代洪流中網羅歷史碎片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我想，《翻譯者》或是一個非常適合的工具。這本短篇小說集收錄了或新或舊共十二則故事，在閱讀的過程中，要從故事裡找到相對應之現實世界的時空座標有時得花上一點力氣。我時常自忖：「這是在講戒嚴嗎？為什麼說學生罷課並占領了台北車站？是獨台會案，但這又是甚麼東西？1994年的台北還發生了甚麼事？這個A是指台灣、B是指日本嗎？」但有時我腦海中也會閃過某些畫面，讓我覺得我與故事裡的主角走在同樣一片濕潤且平滑的沙灘上，灘上有他們的腳印，同樣也有我的。那是一個下雨的夜晚，她說完「你可以哭泣但不要洩氣」這句話後，鏡頭捕捉了許多穿著黃色輕便雨衣且淚眼婆娑的少男少女，不知道小說裡的主角們知不知道，選後四日除了瘋傳敗選感言以外，淚眼汪汪的美女們同樣也是網友茶餘飯後的話題？主角們有沒有也一樣同我經歷了大埔案、洪仲秋案、反媒體壟斷、太陽花學運？我們都不是事件當中鋒芒畢露的人物，我們的確見證歷史的發生，但即便擁有直接或間接的在場證明我們卻也都證詞模糊。全書的時間軸線終止於台灣第三次政黨輪替，接著又回到1995年作總結。然現實中時間依舊往前，我不禁遙想，如果是賴香吟，或者說如果是我，我會在這些時間的夾縫中，再創造出甚麼人物來述說鏡頭以外的、非聚光燈底下的故事？會有誰在隔年的12月走在凱道上？會有誰路過勞動部而生悶氣？會有誰在youtube重新觀看最近一次總統大選的勝選感言而暗自嘆氣嗎？ ⠀⠀ 解嚴三十年的台灣應該是甚麼樣子？這問題對我來說太過抽象。但換個方式問：太陽花學運結束即將滿四週年，台灣應該是甚麼樣子？當然四年的時間太短，但，困擾著我們這一代人的問題解決了嗎？又或者更關鍵來說，我們還記得我們面臨的困境與遭遇的問題是甚麼嗎？在讀完小說之後明確的解答並不因此浮出檯面，但小說的用意也不在於為這些朦朧的疑題提供一個政治萬靈丹。解嚴之於上一代人，如同太陽花之於我這一代人，我們共同經歷希望，也一起迷網；我們擁有記憶，卻又無法廓清全貌；我們質疑，卻也相信。我想，賴香吟是想要藉由這本小說，把那些被遺忘在角落的、已被灰塵覆蓋許久而樣貌難以辨識的問題與記憶，再次擦淨並呈現給不同年齡層的島民，讓上一代人擁有告別的權利，讓下一代人擁有回看的機會。最後，在倒退著進入未來之際，或許我們都能獲得重新詮釋的能力，即使深知完全翻譯之局限，卻還是持續辯證、持續求索任何轉譯之可能。 ⠀⠀ #很久沒po社運圖 #寫那麼長又沒人要看了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