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帶著這樣的配備上路了。《噬夢人》首部曲的主題之一是「變成另一個人」──我想到那些關於細胞代謝器官組織自我更新的說法（當然，此說原則上不適用於神經系統；腦細胞間可以產生新的連結，但腦細胞無法再生，亦無法自我代謝更新）。⁣ 我不知攜帶全新世界觀的我算不算真的「變成另一個人」了。⁣ 多年前駱以軍曾寫過一段我印象深刻的話：⁣ ⁣ 小時候，母親告誡我絕不要用筷子敲碗，舉的例子即是：⁣ 某個用筷子敲碗的母親因為得罪上天，致使兒子的皇帝體骨被拆掉、支解，要承受「脫胎換骨」重新組合另一副乞丐骨架的痛苦。⁣ 關節崩析，皮開肉綻，內臟易位。⁣ 身份的移位絕不像某些流行之「衣裝論」身份換串如換衣服一樣穿脫自如，我不認為一個小說家在一生中不同階段，將自己裂解成十個以上不重複角色的魔術，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穿上面具，穿上人皮，變成另一個A；再和由你自己分裂出去的另一個B，另一個C、D、E、F，發現衝突、對峙、互相愛憎、互相傷害，玩智力的較勁，意志對決，或是窺見對方的衰老疲弱或年幼無知而興起同情之意……⁣ 這是一輩子的功課，這其中所耗蝕侵奪一個小說家（靜默面對自己的獨自時刻）的心智精神，是多殘忍酷烈的一件事。⁣ 我覺得有許多的讀者把它當成一件「你既然要打NBA籃球就得接受肌肉、拐子之碰撞」的事而缺乏同情與理解。⁣ 因為小說的品鑑全景可以將這樣慘烈心靈肉搏的近距離雕塑過度、遮蔽過去的途徑（過去幾百年來的小說的發明）了：⁣ 淵博的知識、抒情詩的傳說、時間魔術、純樸苦難的人道關懷、魔幻狂想、荒謬、純粹對真實描寫的現象學辯證……⁣ ⁣ ──駱以軍，〈從《紅字團》到《西夏旅館》：答總編輯初安民〉，《印刻文學生活誌》28期⁣ ⁣ 駱所著墨者，乃是小說之基本功；其所言之「耗蝕侵奪」、「殘忍酷烈」我以為並不浮誇。⁣ 然而所謂「新世界觀的誕生」可能比創造一個角色（且「神入」角色之人格、之愛憎）更為恐怖；我感覺我似乎是被徵用了整個人、整副軀體與靈魂去執行（運算）此事，一切均因之而被焚燒為灰燼。⁣ 像是一道神秘且無所不包的算式。但同時某種難以言喻的興奮佔領了我──是的，感覺已被更新。⁣ 書寫與編織本身依舊進度緩慢，但我現在知道：我可以了。那與我在整個漫長書寫《噬夢人》其間的感覺非常類似──⁣ 儘管整整耗費近三年光陰，但於《噬夢人》中途，我從未懷疑我能完成它。情節的盡頭不必然清晰，但我會知道，它就在那裡；⁣ 小說的核心就在那裡，嶄新的世界、嶄新的邏輯、嶄新的知覺與靈魂，就在那裡。⁣ ⁣ 那是什麼？標準答案是，這是業務機密（笑）。⁣ 這當然是半開玩笑，但我想我必須認真說，如果這是個能於此明確答覆的問題，那麼表示我必然還想得不夠深、不夠好。⁣ 對於這點，於《巴黎評論》受訪時，聶魯達有則類似表達：「當一個人寫作的時候，他應該思考他的詩句該停在哪裡」──我應該（在寫作的事前準備上）「想好想滿」，而後盡力寫到我「想不好想不滿」之處。⁣ 而此刻我只能說，我知道那與艾西莫夫（Issac Asimov）於《基地三部曲》中假想的「心理史學」有關。⁣ 心理史學：一門測算人類整體心智傾向並試圖預測未來的學問。換言之，一關乎人類內在心智，可能的「大數據」計畫？⁣ ⁣ 但我後來發現，令人驚訝地，愛因斯坦早在寫給佛洛依德的信中提起過了──1932年，於國際聯盟外圍組織安排下，愛因斯坦寫信給佛洛伊德，主旨是：⁣ 佛洛伊德先生，我想請教您，請問人類有可能免於戰爭的厄運嗎？⁣ 佛洛伊德回信了，答案不意外：抱歉，就我所知，不可能。⁣ ⁣ 人類有可能免於戰爭的厄運嗎？或者我們該換個方式問：何以這問題要問佛洛伊德呢？⁣ 這必然是因為眾人將佛洛伊德視為一理解人性之專家。所謂人性。⁣ 當然，大科學家愛因斯坦並非對人類的殘忍與破壞慾一無所知。⁣ 信件中他即已挑明：「是否能夠控制人類的心理演變（mental evolution），以便使之能抵禦仇恨與破壞的心理疾病？」⁣ ⁣ 等等，「心理演變」？Mental Evolution？這不就是艾西莫夫的「心理史學」嗎？⁣ #伊格言⁣ #小說⁣ #噬夢人，《TDD噬夢人》⁣ #零度分離，《TDD零度分離》⁣ #噬夢人宇宙⁣

在《一座島嶼的可能性》中，偉大的法國作家韋勒貝克塑造了蒼白瘦弱而溫柔的藝術家文森，藉由文森之口說了這樣一段話：⁣ ⁣ 有一句著名的話，把藝術家分為兩類：革命派和裝飾派。……我猜想，革命派是那些能夠承受世界之粗暴的人，並能以一種更激烈的粗暴來對抗它。我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一種膽量。……⁣ 在杜象之前，藝術家的最終目的，是要提供一個既個人化的又正確的世界的視野，也就是說，令人激動的視野……⁣ 在杜象之後，藝術家不再滿足於提供一個世界的視野，他試圖創造他自己的視野，他試圖創造他自己的世界；他確確實實成了上帝的對手……⁣ 我完全意識到我作品倒退的一面；……在來自造形藝術評議會的一位女孩的目光中，我讀到了輕蔑……我馬上明白到，她把我當成了一個有殘疾的、有病的小孩子。⁣ 她沒錯，我確實是一個有殘疾的、有病的小小孩，不能夠活在世界上。我無法承受世界之粗暴；我根本就做不到這一點。⁣ ⁣ 我已不是首次引用這段話──而今看來，依舊怵目無比，其驚心動魄百倍於我初次讀它。⁣ 藝術家文森本人的理論詞彙稱不上準確，然而已足以令我們心領神會。⁣ 奧許維茲受難者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曾自言，《滅頂與生還》中最重要的是名為「灰色地帶」的第二章──⁣ 何以如此？因為當你拒絕簡化事實，當你試圖同情與同理，你將會發現，灰色地帶到處都是。⁣ 這並不妨礙我們判斷對錯（稍殘忍點說，這也並不妨礙我們事後進行審判；⁣ 如若這世上真有神的存在，顯然也並不妨礙神的審判），因為罪責必有輕重之分，同樣的行為可能導因於相異的動機；⁣ 即便我們知道有灰色地帶實存於黑白之間，但仍有七成黑三成白或七成白三成黑的差別。⁣ 而對心地柔軟之人而言，極其艱難（因而無法執行）的就是「以一種粗暴對抗另一種粗暴」（一如我們此刻眼見的某些以極端的、粗糙的觀點討巧為生，不惜簡化事實，譁眾取寵，殘忍吸食無辜者血液之人），如此而已。⁣ ⁣ 我想這就是我幻夢中的「糖果阿姨」，我（那些總被人以溫柔稱之）的詩；或亦是你所言及的，《零度分離》的「瞭」或「原諒」。⁣ 這是我何以戮力描寫這些人物的原因。⁣ 極端點說，我不相信你能輕易判斷陳立博醫師（〈來自夢中的暗殺者〉）的善惡，我不相信你能輕易理解動物學家Shepresa（〈再說一次我愛你〉）的行為──⁣ 陸地之上，海洋之中，她到底愛著什麼呢？她「負欠」了她的兒子什麼？⁣ 我不相信你能輕斷松山慎二與影后郭詠詩的作為是否美好、是否涉及犯罪（〈餘生〉）。⁣ 而Eve Chalamet與邪教教主Aaron Chalamet的偏執，又「該當何罪」（〈霧中燈火〉）？他們有罪的程度如何？⁣ 你該嚴厲責備一位在奧許維茲集中營裡受納粹任務徵召的泥水匠嗎；當他心誠意正地完成納粹交代的任務，砌好一堵焚化爐的牆（《滅頂與生還》）？⁣ ⁣ 在我看來，魯迅的鐵屋論無非起源於這樣的溫柔。⁣ 這或許是作為一位革命導師的魯迅內心深處最真實的一面，他心中最柔軟的一塊。⁣ 老昆德拉的名言：「小說的精神是複雜性精神」、「每一部好小說都在告訴你，事情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小說的藝術》）──⁣ 我期望我的小說、我的作品所擁有的是清醒著面對（萬難破毀的）鐵屋的勇敢與正直、明知自己終將失敗的清明與悲傷、守護著多數人繼續熟睡的溫柔與不忍，以及叫醒其中一部分人的智慧、堅毅或偏執。⁣ 費里尼的《生活是甜蜜》與《八又二分之一》不也是如此嗎──⁣ 當我們坐在影廳遍在的黑暗中凝視一位藝術家如此自憐、自卑，既自我厭惡卻又自大而自鳴得意地向你訴說，生命是什麼樣子的時候……⁣ ⁣ 我希望這些都能並存在我的小說裡。⁣ ⁣ ──答駱以軍⁣ ⁣ #零度分離⁣ #伊格言⁣ #印刻文學生活誌2021年3月封面專輯⁣ #印刻⁣ #小說⁣ ⁣

川普落選時，我非常失望。⁣ 並非因為我支持川普（我並不支持他；但我也不喜歡他的對手。⁣ 還好我不是美國人，毋須痛苦抉擇含淚投票），⁣ 而是，這代表未來人KFK的預言錯了。KFK是假的。⁣ ⁣ KFK，2019年6月首次出現於豆瓣網站上，自稱來自2060年。⁣ 於回答網友提問「東京奧運中國女排是否奪冠了」時，他準確預言了「2020年東京奧運會有事故發生」。⁣ 當然了，「事故」這種模稜兩可的取巧說法常見於預言中，是以若是賽事中發生了小小意外，我是不會直接判斷「這預言應驗了」的。⁣ 然而，2020東京奧運確實是因Covid-19而整個延期了。⁣ ⁣ 他另外預言了川普將順利連任。⁣ 他錯了，因此整件事情瞬間失去了張力，變得不好玩了。⁣ 原來我還算好了他下個重要預言的時間（他說，關於台灣主權問題，2022年台海會有一次重要事件；⁣ 2032年奧運將在雅加達舉行）等著看戲呢。⁣ ⁣ 可惡。⁣ ⁣ ⁣ ‧⁣ 【印刻文學生活誌2021年3月封面專輯｜伊格言｜神與鬼，都是命運的代稱】⁣ #印刻文學生活誌2021年3月封面專輯⁣ #餘生⁣ #零度分離，2021年5月 台灣麥田‧中國中信 同步出版⁣ #伊格言⁣ #攝影／馬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