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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似乎是對所有的人類最公平的一件事,無論再好看、再有才華的人都無法和時間作對。雖然還是會有人作困獸之鬥,力圖留住青春,不過以較遠的時間來看,即使再不服,對抗衰老,歷史上還沒有人成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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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不只是一種生理上的變化,更是一種自我認知,模糊說就是生命之泉的刻度越漏越低,從前志得意滿、恣意揮霍,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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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似乎是對所有的人類最公平的一件事,無論再好看、再有才華的人都無法和時間作對。雖然還是會有人作困獸之鬥,力圖留住青春,不過以較遠的時間來看,即使再不服,對抗衰老,歷史上還沒有人成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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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不只是一種生理上的變化,更是一種自我認知,模糊說就是生命之泉的刻度越漏越低,從前志得意滿、恣意揮霍,突然有天就決定要省省力氣了。年齡只是一種參考用的概念,有的人年逾三十還渾然不覺,有的人才在職場打滾兩載卻已埋葬青春,像電影《一一》裡的小男孩洋洋,才八歲就覺得自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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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覺得自己老了。」我和紀這樣說。
紀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小我略幾歲,是學生時期打工的同事,熟識多年,偶爾我們會一起混,去城市各種地方喝酒,曾經那是我們看待世界的唯一一種方式,被社會一連五日的摧殘鞭打,需要在週末卸下枷鎖轉生為人,泡在酒精裡,隨著音樂搖頭晃腦,世界就能夠呈現出一種金黃色的面貌。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似乎越喝越有心得,而我漸漸地連這些行為都感到無聊了起來,彷彿杯子裡都是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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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又有新對象,不然就是又在那邊寫些爛情詩。」紀這樣吐槽我的話,終究他也是看過我一路大風大浪的人,知道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所以心裡暗下決定,下一次失戀再也不要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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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變老,似乎沒有什麼我不會搞砸的事,可能那就是我唯一最擅長的。小時候總希望自己能夠趕快長大,等到真正成為大人就變成希望能夠回到小時候,再大一點後又希望自己不要老得這麼快,我想接下來再老,就會變成希望自己趕快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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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問我過了三十歲有什麼感想?「就開始知道老是什麼吧!」我說:「不只是生理上的蒼老,什麼膚況、體能、病痛啊,心也覺得老了,了解到越來越多事是不可能的,懂得接受、懂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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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我們都是要依附理想而活的人,在血氣方剛的年華,是最壞也是最好,我們一同走上街頭,呼喊憤怒,在淒風苦雨中像主演自己的電影,不信真理喚不回。我們都說:「世界也許不會變好,但是你會。」
那個時候的我們都是燃燒得太盛的燭,一不小心就燙傷別人,被誰打濕、被誰吹熄,都沒忘了再把自己點亮,怎料得幾年過後,世界變得有那麼一點好了,相反的卻是自己逐漸軟爛,了無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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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起新褲子樂團的〈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那首歌唱著:「可是你曾經的那些夢,都已變得模糊看不見,那些為了理想的戰鬥,也不過是為了錢⋯⋯你曾熱愛的那個人,這一生也不會再見面,你等在這文化的廢墟上,已沒人覺得你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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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有覺得自己老了的時候嗎?」在喧鬧的音樂中我不確定紀是否有聽到我的問題,也不好意思再追問,因為他今天喝得有點多,不消一會兒人就不知道跑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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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留在位子上的我拿出手機開始消遣時光,這幾乎已經是種迴避尷尬的反射性動作,自從手機也能上網後,我想大半日子大概都是這樣浪費掉的吧,只要有地方躲就不會想要追上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成為了一個這麼無聊的人。無聊的人看著手機的人在歡樂,霎時也覺得他們很無聊,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終有一日都會凋零。
不知不覺這樣想的我,又在意起是否年輕的自己也曾被倚老賣老的人這樣嘲笑過?總說長大不要成為所討厭的那種人,如此說來,現在的我還真是有夠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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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老了,和我差不多年紀時相戀的人也會覺得自己衰老嗎?他們都安身立命了嗎?
我老了但我的父母比我更老,他們在我這個年歲擁有的比我還多,也會覺得人生無聊嗎?
時常回憶起從前或許就是我的初老病徵,年輕時愛人乾乾淨淨沒有過去,但沒有愛的人除了過去什麼也沒有,念舊很辛苦,既不令曾經重要過的失去重量,背負著如此多的記憶也要繼續向前行,即使早就知道只有自己一味眷戀回憶是無濟於事的,可是又怎麼能說服自己,愛著的那段記憶,並沒有真正愛過自己?以為早放下了,其實人生仍然什麼也無法歸零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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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吐完回來了,他腳步蹣跚地向我這邊走來。
「有啊,剛剛一個人抱著馬桶爆吐的時候,我也真的覺得自己老了,突然想起一部電影《寂寞拍賣師》,想到自己會不會也像主角一樣,孤老終生又被騙得一無所有,一時悲從中來忍不住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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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可能我們都想趕在凋零之前,找到那個餘生可以一起坐博愛座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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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自〈美麗會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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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朵拉的抒情小調 1 ◎零雨
又在建造柵欄了
公園,學校,博物館——請進
從入口處請進
方向盤,權杖,導盲棍
這是手上必須掌握的東西
抖動,城市的兩股
塞滿各色人種,產下鎳幣
然後,黑暗蒞臨
肺病患者挺起胸膛
出來慢跑。
小孩被囚
於匣中
等公車的人群聚弔唁
跛足司機姍姍來到
且偽裝成一個多情人,蜂湧
而上。找到藉口登上博愛座
在昏聵的時刻拿出一本詩集
蓋住臉。讓他們以為我淌著
愛戀的口涎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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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零雨,台灣詩人,大學教師。1952年生於台灣台北新北市坪林區。 畢業於臺灣大學、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哈佛大學訪問學者。1992年開始於宜蘭大學任教。 2015年以《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中十首詩,獲得吳濁流文學獎詩類佳作獎。也曾獲年度詩獎。 曾任《國文天地》副總編輯、《現代詩》主編,並為《現在詩》創社發起人之一。著有詩集《膚色的時光》、《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特技家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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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 Y 賞析
本週的主題談論關於「人類如何看待進入都市化的社會」這件事,但社會其實是一個被定義、構建而成的群體。換言之,我們似乎可以更進一步詰問:「人類究竟如何在近代社會中,展現自身的生存狀態?」在〈潘朵拉的抒情小調1〉的首段中,零雨便召喚了整座城市登上詩的舞台作為破題,語言帶著幾許銳利:「又在建造柵欄了 公園,學校,博物館——請進」。
零雨的詩題材寬廣,題材以歷史、家族、空間為大宗,細膩冷冽地描寫人的生存狀態。零雨擅長組詩,如這首〈潘朵拉的抒情小調〉便是全文的其中一節。從入口處出發,詩人調度了物件,呈現各式階級的面孔與其「必須在手上掌握」。在李蘋芬研究零雨的碩士論文《零雨詩的身體書寫》中,就曾論證過這樣的行文風格:「在那些偏向批判意圖的詩作當中,零雨往往採用一種特殊的身體感,去鋪陳新詩的行文架構。」根據此一觀點,我們能更細微地看見每個間隙所產生的「動作」,以及動作彼此之間擦撞出的火花。譬如下段緊接著寫:「城市的兩股/塞滿各色人種,產下鎳幣」,除了對於資本主義走向極端的鮮明諷刺,也能看出詩人鍊造形象的精湛筆法。
在一片看似悶滯的情境中,節奏卻忽然變奏如小調般輕快。「然後,黑暗蒞臨/肺病患者挺起胸膛/出來慢跑。/小孩被囚/於匣中」毋寧說是在批判空間(無論是地理空間或是精神空間)為人們帶來的局限,也許可以這麼說——零雨其實是在書寫一種不斷無限循環的日常,以及這些日常的有限性。在這個旁觀的框架裡,某種程度上也是這首「抒情小調」何以精準點出都市性(與其孤寂)的原因。在詩中末兩段中,場景切換到更擁擠而無處逃的「公車」裡:
等公車的人群聚弔唁
跛足司機姍姍來到
且偽裝成一個多情人,蜂湧
而上。找到藉口登上博愛座
這個畫面幾乎只能讓我聯想到洛伊安德森的一部劇情長片《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電影以一千零一夜為靈感,講述無窮盡的人間故事。同樣帶著冷冽氣息(也調度了類似的氛圍在公車拍攝)全片帶著顆粒的米白、灰藍,以及沉寂斷裂的話語。看似在都市中所拍攝的光景,實則瀰漫在憂傷的霧裡。對於這座龐大都市的一切抒情,或許僅可以停在結尾,就是最有力的註腳。
在昏聵的時刻拿出一本詩集
蓋住臉。讓他們以為我淌著
愛戀的口涎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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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
1. 李蘋芬,《零雨詩的身體書寫》,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18。
2. 楊瀅靜,《創化古典、鍛接當下:以夏宇、零雨的詩學為例》,東華大學中文所博士論文。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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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照片: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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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11/20201120.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都市詩 #零雨 #潘朵拉的抒情小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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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中時副刊有跟書同名的《卸殼》,一整版看來其實十分壯觀,這一篇其實是大學時期的舊作,但也算是銘記了某一部份、最重要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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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200310000860-260115?chd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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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記憶裡有一片沙灘,貝殼俯拾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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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的家庭旅遊,我們都必定要到那裡的沙灘上去晃過一圈,逡巡來回只為覓得一片自己未曾見過的貝殼,帶回分袋並標上曾經去過的景點,不知不覺地,已經收藏了整整一箱。幾年過去,家中經濟不如以往,家庭旅遊的次數減少了,終至再也未曾一家人出遊,那箱屬於童年的祕寶仍安安穩穩地擺在書桌下,與異國的紀念品一起收藏著,直到消失在記憶的角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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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做過這麼一個夢,箱子裡的貝殼原來全都是活的寄居蟹,牠們在睡夢中被帶走,到達一個陌生的地方,睜眼醒來成群地竄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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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們就這樣背著家到處走著,這樣與家緊緊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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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學期結束了,整棟宿舍的人來來去去,腳步急促地上下樓梯,在走廊上來回奔跑,隱隱地躁動著遷徙的氣氛。走廊上堆疊著比人還要高的紙箱,室友的爸媽們進出著催促女兒趕快動身,不消一刻鐘的時間,原本嘈雜的房間便歸於靜謐,而我就坐定在這些聲響中,穿上最好的一套衣服,卻沒有離開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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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日將至,我沒有回家,說是要留在台北打工不回去了,若是回鄉,工作會難找得多,從期末考就開始不停地投履歷,最後是找到了個文書處理的工作,輕鬆、但乏味。看著朋友同學們一個個回家,各個笑顏逐開,親密的、交惡的,如今都不在這座城市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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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家的真正原因只同幾個親密友人提過,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因為一些法律問題而匆匆賣掉了,十分倉促。在上來台北唸書前其實就已被母親告知可能要搬家,但真正發生時,就連母親都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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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賣,就要被法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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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的價錢遠不及當初買的一半,我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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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常常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在電話裡哽咽,連帶著我也失聲問道:「那你要去住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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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舍吧,我也不好意思再回去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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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母親要不要我回去幫忙打包,她說不用了,她不想讓我看到家裡頭散落著打包行李的模樣,像極了逃難,「難看死了,」她說。晚上工作結束她一個人收拾家當,夜深了,以棉被裹身睡在沙發上,四周是以黑色大垃圾袋建築起來的堡壘,垃圾袋裡頭裝的是一整個家的歷史,如今是被匆匆包裹於袋中,等待遷徙進另一個陌生的倉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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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家的崩毀,竟是如此地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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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記憶中的那個家,在小巷轉角,兩個人住略嫌大了點的透天厝,填塞的全是母女倆捨不得丟的家用品,門口越堆越高的紙箱放的是母親工作需要的物品,也是母女兩人用來抵禦外界關懷的殼。房子的產權出了問題時,也都是母親一個人隱忍著,直到她那肉身再也無法承擔,才戲劇性地爆裂而出,家族裡的人訝異無比,但那時,也無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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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發生之時,我選擇逃避,刻意疏漏母親打來的未接來電,讓手機響了整夜,刻意冷漠以待假裝自己不為所動,當母親在電話的另一頭聲淚俱下時,我佯裝鎮定地在人群中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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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不願回家,是為了逃避見到母親的倦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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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日的台北看來格外陌生,所有可以聯繫的人都走光了,也許他們也在逃難,提著笨重的行李、站在郵局窗口寄送體積龐大的學生包裹、在高鐵的排隊隊伍中搓手等待,想要自渾沌的異地生活逃回熟悉的環境裡;但其實之所以在異地生活,也都是出自於自己的決定,想要到大都市來開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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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留下來學習一個人生活,一個給予自己的課題。猶如生活在孤島上,每天固定時間去打工,三餐一個人草草解決,比較多的時刻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讀書寫作,看似愜意,但隱隱仍是有什麼放不下。打電話回去得知母親已經離開了家,住進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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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簡陋,但是我總是沒辦法順利地上廁所,你知道我不願意上家以外的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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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旅館本身沒有停車場,所以每天十點下班以後,母親都要在旅舍的周圍繞許多圈,才能覓得一個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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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多,我會跟路邊的一隻小土狗聊天,牠很乖,每天都會等我回來。」她說:「你不跟我說話,我就跟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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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的另一頭,我只能說著「嗯,」再多的話也無法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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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馱著沉重負荷的母親走在巷道中的模樣,不知為何,想像起來格外熟悉,她是否背負著的就是家呢?躺平在宿舍的床上、躺平在旅館的床上,我們都躺在一張屬於自己、卻又不屬於自己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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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靜靜注視著那黑暗,失根的感覺特別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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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再去到沙灘上,都不撿貝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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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見過公視拍的一部紀錄片,寄居蟹因為沒有了可以棲身的殼,紛紛選擇棲身於瓶蓋之中。一直覺得寄居蟹是種很可愛的生物,因為長大了而不堪使用的殼會褪去給較小的同伴使用,有種生生不息的旺盛。只是現在牠們只能選擇棲身在不具有任何歷史的居所,一個褪去之後隨即成了廢物的居所,人類看了是驚愕,牠們住起來想必也不會太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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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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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應該是怎樣的形體呢?不是旅舍、也不是宿舍,那都只是一個棲身之所罷了。在宿舍中,一切從簡,因為只是暑假暫住的房間,所以期末時打包的行李到了新的處所,也都沒有打開,只有需要時才會在箱子中翻找。遙想南方的旅舍,不知怎地,我只能想到泛黃的床單、幽暗的走廊、老態龍鍾的領班,每一個房間都蘊含著一個故事,而母親就身居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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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關於一個女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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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離異時,母親曾帶著年幼的我回娘家住,每天母親從娘家出門上班,久而久之鄰居們竟有了閒話。祖父母是愛面子的人,自然承受不起這樣的壓力,母親又何嘗不是?初出社會的她便用了所有的薪水,苦苦攢下來的,買了間透天厝,在當時不算便宜,而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直到它不再屬於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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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年歲尚輕,可以說是遇人不淑,才得寄人籬下;此時已是徐娘半老的年紀了,想必更是止不住街坊鄰居的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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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地我在台北回想這一切,是最不願意觸碰的部分,就像褪去殼的蟹體一般,白軟的肉身脆弱易感,對於外界的風吹草動感受特別深刻。窗外下起暴雨,便會希望母親不要淋濕了,而這些話,我是從來無法同她說出的。為此我常常怪罪於東方人的含蓄內斂,較西方人的大膽示愛比起來,東方人實在保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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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再度將武裝的殼裝上,才敢搭車回家。甫下客運便到外婆家落腳,卻是按捺不住地往外跑,在黃昏的公車總站,等待那班引領我回家的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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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拉得很長,搭這班公車的人不少,但班次卻不多,常常要把車體空間運用到極致才能塞下所有歸心似箭的人。我躋身在他們之中,體會到的是過往背著書包回家時從未感受過的,我也許是要歸去,歸去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漸漸地有人下車了,新鮮空氣逐漸充盈老舊的冷氣車裡,坐在博愛座上的老人打著盹,我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象,它們將不再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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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我像是要闖入什麼軍事重地似地緊張難耐,走入熟悉的小巷,位於街角的那棟透天厝真實地如夢似幻。我想起上大學以來第一次回家,搭了五個小時的夜車,一整夜僅是淺眠,頭昏腦脹地到了家門口,發現母親正敞開門等著我回來,我拎著巷口買的飯糰與她一起吃過早餐,待她出門上班之後,在床上睡得酣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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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鐵門深鎖,身上還留著鑰匙,但想必是打不開了。屋裡頭透出亮光,我實在希望那是母親忘記關的一盞燈,總是會有那麼一盞燈照亮整個夜晚,直至白日才將其關上。我懸念著幾個書櫃的書如今去了何方,那些童年時期留存的美好又是流落何處,我想將它們統統都帶回北方,不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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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外徘徊已久,也許我只是期望門會再度打開,與母親見到我在門外的驚訝神情,而那是無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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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搭上那班帶我回家的公車,而這次,它將帶我永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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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在外婆家的日子,母親會暫時跟我一起住,離開暫居的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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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盼到母親下班回來,紅色行李袋裡是她的換洗衣物。外婆家的人都早睡,十點就準時將鐵門鎖上,不消一刻鐘整幢房子便陷入死寂。我與母親在這幢巨大的房子裡,吃宵夜、看電視,享受僅有可以相聚的時光,因為我知道,明天早上當我醒來,母親就已經出門上班了,而我也不會在此多做停留,頂多是一個周末,周一一到,我回到台北繼續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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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鮮少有交談的時刻,大多時候都是直盯著電視螢幕,母親也從不過問我在台北的生活,只是偶爾還是會嘮叨幾句,而我也只是虛應故事。像是共有的默契,兩個人都不碰觸到共同的傷口--那些家具都去了哪裡?將來會有地方安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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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又要如何過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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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了燈以後,兩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已經是許久未曾與母親同枕而眠,卻聽見身旁的人來回翻身,怎麼樣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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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著眼前的巨大黑暗,似乎要將人窒住了。我抱著的是母親自家裡帶來的抱枕,那是戰亂時刻唯一能夠搶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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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母親說:「一定要再買一棟屬於我們的房子。」聞此言,淚水不知不覺地沾濕了枕頭,奇異的是我卻也因此安適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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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同時入夢,靜靜地,我竟感覺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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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早晨,見到母親坐在床沿整理行李,正準備去上班。她扛起那個紅色行李袋說:「妳一回去,我就要去住旅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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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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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細看母親的臉,以及她肩上斷了一條帶子的行李袋,好不吃力,忽地有些不忍,我還是沒有辦法對她說愛、好愛妳這種字句,只能替她搬其他的家當進車。自玻璃門的反光見到馱著大購物袋的自己,我也同母親一般,變成寄居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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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去之前,母親扛著一袋我高中時的衣服,還有從小到大收藏的玩偶,問我有什麼需要留下的。我看了看,原以為已經失去的這些又開展在面前,但我依舊是擺擺頭說都不用了、不需要了,然後讓這些東西堆到陰暗的倉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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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隻玩偶是當年高雄尖美百貨虎年的娃娃,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把這隻拿了出來,時序也來到虎年,這過了整整十二年,尖美百貨早就不存在了,而家呢,我也遲遲不敢回頭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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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些衣服跟玩偶就捐掉吧,也不戀棧,小時候苦苦收藏的泰迪熊過了十幾年依舊十分新穎。母親挑出了幾件休閒服說要留著穿,我不忍看。還有那些書,母親說:「書多得可怕,目前都堆在跟人借的倉庫。」我已經不期待自己有天會買房子,然後把這些書都收回,一本一本地放進書櫃裡收藏。若真有那麼一天,這些書也早已經流離在時間的變動之中,難以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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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人生有什麼值得失去,我想可以失去的太多了,而每每失去的都是在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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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些東西一箱一箱地搬上車,送到暗不見天日的地方,我突然覺得,再失去什麼都無所謂了,反正接下來的人生裡,我也只會再失去更多更重要的東西,而無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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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北以後,只帶回一些家當,多半是書,還有一些是異國的紀念品,其中有一小袋當初忘了標記日期以及地點的貝殼,安安靜靜地待在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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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我,總愛撿拾那些在沙灘上安穩躺著的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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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附近去買頓晚餐時,走進一條人聲鼎沸的巷子,混雜著脂粉味、油煙味、人的氣味,以及人們吃完麻辣鍋後談天混雜而成的城市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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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這裡,轉進另一條巷子,走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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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母親的電話,她說:「舅媽他們在日本買了房子,說不定哪天我們也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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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期待著那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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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空氣裡有什麼隱隱生根,空氣飄散著肉眼不可見的孢子,緩緩地落在乾枯的大地,外頭下起無聲的雨。走到窗旁,我靜靜看著大雨過後蓬勃開展的菌落。生命充滿著平安喜樂,平靜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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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身望向桌上袋中的貝殼,許多隻寄居蟹已挑好了適合牠們尺寸的殼,身居其中,牠們狼狽的蟹體再也不必在砂地裡磨出傷痕,這些殼,如今都找到了真正從屬的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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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想起母親背上的重荷,以及附在自己身上那些無以名之的傷悲,如今似乎都已卸下,困擾著我們的那些,都已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