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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草露珠中
昇起上萬的金色月亮
綻放於你那囚困在
終日黑夜牢籠裡的心中
轉瞬 成千的早晨已然來到
並行而去的船隊
承載你所有的歲月
原本該是如同隨意飄動的雲朵般誕生
你那歷經千年的音律
繚繞於所有的月光下
綻放吧 輪迴的
綻放吧 睡蓮
迴盪於千年間 迴盪於每一秒
遙遠的過往 遙遠的今日
就連明日也匯聚在此
金色的太陽將會到來
直到遺忘的你醒來
猶如隱喻般呈現出並行遠去的星辰當下
隨意綻放的野地花朵
標記著你的一切
綻放吧 輪迴的
綻放吧 睡蓮
迴盪於千年間 迴盪於每一秒
【名為《再見》的遺書】
「今年的5月18日,是我忘不了的日子。這一天,武藏野紅十字醫院心臟內科的醫師作出如下的宣告:「你是胰腺癌末期,癌細胞已經轉移至全身各處骨頭,最多只能再活半年」。
我跟內人一起聽到這番話,實在太過唐突、太過沒有道理,我們兩個幾乎沒法獨力承受,雖然我平時在心裡就在想 「就算隨時都有可能會死,也是沒辦法的」 ,但這未免太過突然了。
不過,或許真的可以說是有事先徵兆吧,2、3個月前,我整片背部各處,以及我的腳跟等部位都出現劇烈疼痛,右腳也使不上力,走路更出現了很大的困難。我有找過針灸師與整脊師,但狀況都沒改善。經過MRI(核磁共振)與PET-CT(正子斷層掃描)等等精密儀器檢查的結果,就是剛剛那段「只能再活半年」的宣告。
這簡直像是回過神來,死神就站在背後似的,我實在也是束手無策。
宣告後,我與內人一同摸索活下去的辦法。真的是拚了老命。我們得到了可靠的友人以及無比強力的支援。我拒絕了抗癌劑,想要相信與世間普遍觀念,略略不同的世界觀活下去。
感覺拒絕「普通」這點,倒還挺有我的風格的。
反正多數派當中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即使是醫療方面也一樣。同時這次也讓我體認到,現代醫療的主流派背後,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機制,「就在自己選擇的世界觀當中活下去吧!」,可惜,光靠一股氣力是沒有用的,這點跟製作作品時一樣,病情確實一天天的惡化。
同時,我也算是一個社會人,因此平常的我也大約接受了一半的世間普遍世界觀。畢竟我也會乖乖的繳納稅金。就算不足以自傲,我也夠資格算是日本社會的成員。
所以在與我「活下去」的世界觀作準備的同時,我也打算著手「替我的死亡作準備」,雖然完全沒有就緒就是了。
準備之一,就是找來兩個值得信賴的朋友協助,成立一間公司,負責管理今敏微不足道的著作權。另外一項準備就是,寫好遺囑好讓我並不算多的財產能順利地讓內人繼承。
當然,我死後應該是不會發生遺產爭奪戰,但我也想替獨活在世界上的妻子盡可能除去不安,這樣我才能稍微安心地離開。
各種手續,我與內人都很頭痛的事務處理、事先調查等等,由於超棒的朋友相助,進行得十分迅速。後來我併發肺炎的危急情況當中,意識矇矓地在遺囑上簽下最後的名字時,我心裡總算覺得,「這樣死掉應該也可以了吧」。
畢竟在兩天前就被救護車送到武藏野紅十字,過了一天又被救護車送到同一間醫院。也因此住院作了詳細檢查。檢查結果是併發了肺炎,肺部也有嚴重積水。
我跟醫生問了個究竟,他的回答倒是挺官腔的。就某方面而言,也挺感謝他的,「頂多只能撐個一兩天,就算熬了過去,最多月底就不行了吧」 聽著聽著我心想,怎麼講得跟天氣預報似的,不過事態確實越來越緊急了, 那是7月7日的事,這年七夕也未免太殘忍了。
所以,我很快地下了決定:「我要死在家裡」。
或許對我身邊的人而言,最後仍然給他們添了很大的麻煩,好不容易才找到能讓我離開醫院回到家裡的方法。 一切都多虧了我妻子的努力,醫院那看似放棄卻又真的有幫到我的實際協助,外部醫院的莫大支援,以及屢屢令人只能認為是「天賜」的偶然,甚至讓我無法相信現實當中的 偶然與必然,竟然能這麼巧合地環環相扣。
畢竟這又不是《東京教父》啊。
在我妻子替我設法離開醫院奔走時,我則是對醫生說「就算一天也好、半天也好,只要我留在家裡就一定還有辦法!」,說完後我就一個人留在陰暗的病房內等死。
當時很寂寞,但我心裡想的卻是: 「死或許也不算壞」,這想法不是出於什麼特別的理由,或許是因為如果不這麼想我就撐不下去了吧,但總之, 當時我的心情是,連我自己都非常驚訝的平穩。
只有一天讓我說什麼都無法接受, 「我說什麼都不想死在這種地方」 ,此時眼前掛在牆壁上的月曆開始晃動,房間看起來越來越大,「傷腦筋,怎麼是從月曆裡跑出來接我走呢?我的幻覺真是不夠充滿個性」。
此時我的職業意識仍然在運作,令我忍不住想笑。但此時或許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吧。
我真正感覺到死亡的逼近。
在「死亡」與床單的包裹之下,加上許多人的盡力而為,我奇蹟似地逃出了武藏野紅十字醫院,回到自己家中,死也是很痛苦的,我先聲明,我並不是批評或是討厭武藏野紅十字醫院,請各位不要誤會,我只是想要回自己家而已,回到那個我生活的地方。
有一點讓我略為吃驚,就是當我被送到家中客廳時,居然還附帶了臨死體驗中最常聽到的體驗:「站在高處看著自己被搬到房間內的模樣」。
大概是站在地面上數公尺的地方,用有點廣角的鏡頭俯瞰著包含著自己的風景。房間中央的床鋪的四角形,給了我特別大的印象,被裹在床單內的自己,放在那塊四角形上,感覺並不怎麼小心翼翼,不過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我本來應該是在家裡等死的,但沒想到,我似乎是輕輕鬆鬆地翻過了肺炎這難關,哎呀? 我居然這麼想: 「竟然會沒死成啊(笑)」 。
後來滿腦子都只有「死」的我,覺得只有一次真正死掉,在朦朧的意識深處,「reborn」這個詞彙晃動了數次,不可思議地第二天起我的氣力再度啟動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妻子、來探我的病時分我一份元氣的那些人、來替我加油的朋友、醫師、護士、看護等等所有人的功勞。
我打從心裡這麼想。
既然活下去的氣力都再度啟動了,我就不能繼續模模糊糊地下去。我謹記這是多分到的一段壽命,所以我更得好好運用,同時我也想要至少多還一份人情。
其實我罹患癌症這件事,我只告訴了身邊極少數的人,連我雙親都不知道。特別是這會替我的工作製造許多麻煩,所以我說也說不出口,我本來也想上網宣布我得了癌症,每天跟大家報告我剩餘的人生,但因為我擔心「今敏即將死亡」這事說來雖小,卻也會造成許多影響,也因此非常對不起身邊的親朋好友。
真的是非常抱歉。
死前,我還想再見許多人一面,跟他們說幾句話。這段人生當中,我有家人,親戚,從國小國中開始交往的朋友,高中同學,大學認識的同伴,在漫畫的世界當中結識並交換許多刺激的人們,在動畫的世界中一同工作、一同喝酒、用同樣的作品刺激彼此的技術、同甘共苦的眾多同伴,由於擔任動畫導演得以認識的無數人們,以及世界各地願意自稱是我的影迷的許多貴人。還有透過網路認識的朋友。
如果可以,我還想見很多人一面(當然也有不想見到的人),但是見了面後,感覺我腦子裡「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的想法,會累積得越來越多,讓我沒有辦法乾脆地赴死。 同時即使略為恢復,我所剩的氣力也不多了,要見別人的面需要莫大的決心。
越想見面的人,見到面卻越痛苦,真是太諷刺了。
再加上,由於癌細胞轉移到骨頭上,下半身開始麻痺,我幾乎無法下床。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瘦成皮包骨的模樣。
我希望許許多多的朋友記得的能是那個還充滿元氣的今敏。 不知道我病情的親氣、所有朋友、所有認識的人,我要藉這個場合跟你們道歉。但我真的很希望你們可以理解今敏的這份任性。因為,今敏本來就是「這樣的傢伙」嘛。
想到你們的臉,我的腦子裡就湧現許多美好的回憶與笑容,真的非常感謝大家給了我這麼棒的回憶,我好愛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在我的人生當中認識的不算少的人們,無論影響是正面或是負面,都是構成「今敏」這個人的必要成分,我要感謝所有的邂逅。
雖然結果是,我四十幾歲就早逝了,但我也認為這是無可取代的我的命運。同時我也有過十分多的美好經驗。現在我對於死,只有這個想法:「也只能說遺憾了」 。
這是真的。
雖然我可以把這麼多的虧欠想成是無可奈何的,並且放棄,還是有件事讓我說什麼都過意不去。就是我的雙親,以及MADHOUSE的丸山先生。
一方是今敏的親生父母,另一方則是動畫導演方面的再造父母,雖然是有點遲了,除了坦白相告,我也沒有其他方法可選。當時我真的希望獲得原諒。
看到丸山先生來到家裡探望我時,我控制不了我的淚,也控制不了自慚形穢的想法,「對不起,我居然變成這樣」,丸山先生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搖搖頭,握住我的雙手,讓我的心裡充滿了感激。
能夠跟這位先生一起工作的感激之情,化為無法訴諸言語的歡喜,怒濤般地席捲而來,這話聽起來或許十分誇張,但我真的只能這麼形容,或許只是我個人妄想,但我真的覺得有一舉獲得原諒的感覺。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電影《造夢機械》。電影本身固然如此,所有參與的工作人員也讓我非常的掛心,因為搞不好,一路上含辛茹苦畫出來的畫面,是非常可能再也無法被任何人看到的。
因為原作、腳本、角色與世界觀的設定、分鏡、印象音樂等等,所有的想法都在今敏一個人的心中。
當然了,有很多部分也是作畫監督、美術監督等等許多工作人員所共有的,但基本上這部作品只有今敏知道是在搞什麼,也只有今敏做的出來,如果說會變成這樣全都是今敏的責任,那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自認我也是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希望能跟大家一起分享這個世界觀的。
事到如今,我的不對實在令我椎心刺骨地痛,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各位工作人員。但我希望你們稍微理解。
因為今敏就是「這樣的人」,也才有辦法作出濃縮了許多與其他人不一樣成分的動畫。
這說法或許十分傲慢,但請各位看在癌症的面子上就原諒我吧。我並不是茫然地等死,我也在拼命地絞盡腦汁,好讓今敏亡後作品也能繼續存續。但這想法也太單純了。
我跟丸山先生提到我對《造夢機械》的掛念,他只說了「放心,我會替你想辦法的,不用擔心」 。
我哭了,我真的痛哭了。過去在製作電影時、在編列預算時,都欠了他不少人情,最後總是丸山先生在替我收拾善後,這次也一樣,我一點進步都沒有。
我跟丸山先生有很多時間長談,也因此我才稍微實際體會到,今敏的才能與技術在現在的動畫業界當中是十分珍貴的,我好惋惜這些才能。
我說什麼都想要留下來,不過既然MADHOUSE的丸山先生都這麼說了,我總算能帶點自信,安心地走了,確實,不用別人說我也單純地覺得,這怪點子以及細部描寫的技術就這麼消失了真的很的可惜,但也沒辦法了,我衷心地感謝給了我站在世人面前機會的丸山先生,我真的很感謝你。
以動畫導演身分而言,今敏也夠幸福的了。
告訴雙親時真的非常的痛苦,其實我也想趁著還能自由行動時,自己前往札幌,跟雙親報告我得了癌症這件事,但病情惡化的速度實在快得可惡,最後我只能在最接近死亡的病房內,打了通唐突至極的電話告訴他們,「我得了胰腺癌、末期了,馬上就會死。能當爸爸媽媽的孩子我真的很幸福。謝謝你們」 。
突然說出口的話,並沒有醞釀很久,畢竟當時我已經被將死的預感給包圍了。
直到我回到家,好不容易度過肺炎難關時,我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決定與雙親見面。 雙親也很想見我,見面反倒痛苦,我也沒有氣力見面,但我說什麼都想看看他們的臉。我想當面跟他們說,我很感謝他們生下我。
我真的很幸福。
雖然說我的生命走的比別人快了一點,這點讓我對妻子、對雙親、對我喜歡的人們都很不好意思,他們很快地就回應了我的任性。第二天,我的雙親就從札幌趕到我家。
剛看到我躺在床上,我媽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我畢生難忘,「對不起!我沒有把你生成一個健康的孩子!」。
我說不出第二句話。
跟雙親生活的日子並不算長,但已經夠了。我覺得他們看到我的臉,就能明白一切,事實上也是如此。
謝謝你們,爸爸,媽媽。能夠以你們兩人的孩子的身分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比的幸福,數不盡的回憶以及感謝,充滿了我的胸膛。幸福本身也很可貴,但我更感激不盡的是,他們讓我培養出能感受到幸福的能力,真的很謝謝你們。
早父母一步先走非常不孝,不過這十幾年當中,我以動畫導演的身分充分施展自己的本領,達成了我的目標,也得到了相當的評價。
唯一遺憾的是不算很賣座,但我覺得已經足以報答他們。特別是這十幾年來,我的生命密度是別人的好幾倍。這一點我相信雙親跟我一定都知道,能夠跟雙親與丸山先生直接對話,讓我卸下了肩頭上的重擔。
最後,是比誰都讓我掛念,卻又直到最後都極力支撐我的妻子。
接受醫生的宣告後,我們兩個人對泣數次。這段日子,每天對我們的身心都是煎熬。甚至無法用言詞形容。可是,我之所以能夠熬過這些痛苦又無奈的日子,全都是因為醫生的宣告後,妳說的那番強而有力的話:「我會陪你走到最後」 。
妳這話一點都沒有錯。彷彿是要擺脫我的擔心似的,面對那些怒濤般從各處湧來的要求、請求,妳整理得井然有序,同時妳一下子就學會了如何照顧自己的丈夫。妳精明幹練的模樣,讓我非常感動。
「我的妻子好厲害啊!」 ,都到這個地步就別說這些了?不不,是因為我深切體會到,妳比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都還要厲害,我相信在我死了以後,妳一定也能很順利地將今敏送走。
回想起來,結婚後我每天都忙著工作工作,現在想想唯一悠閒地待在家裡的日子,就是罹癌之後,也真是太過分了。
可是,我身旁的妳非常明白,忙於工作的人就是有所才能的人。我真的很幸福,真的,無論是活著的日子,還是迎接死亡的日子,我對妳的感謝都無法訴盡,謝謝妳。
還有很多事情讓我掛心的,但是一一細數就沒完沒了了,萬事都需要一個結束。最後,是我想現在應該很難接受的,答應讓我在家裡接受癌末照護的主治醫師H醫師,以及他的太太護理師K女士,我要對你們致上深深的謝意。
雖然在家裡進行醫療是非常不方便的,但你們仍頑強地替我想出各種方法緩解癌症帶來的疼痛,在死亡逼近時你們也極力設法讓我過的更舒服一點,這真的幫了我很多,不光是如此,面對這個不光是麻煩,態度也異常高傲的病患,你們跨越了工作的框框,用更人性化的方式幫助我們。真不知道該說是你們支撐著我們夫妻,還是拯救了我們。
同時醫師賢伉儷的人品也不時地給了我們鼓勵。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們。
這篇文章也到了最後了。
在5月半知道我壽命所剩無幾時起,不分公私給了我們異乎尋常的盡力協助以及精神支援的兩位朋友,株式會社KON’STONE的成員、同時也是我高中時起的好朋友T先生,以及製作人H,我要衷心感謝你們。
真的很感謝你們,從我貧乏的語彙庫當中,很難找出適當的感謝詞,但我們夫妻都深受你們的照顧。如果沒有你們倆,我的死恐怕會更加痛苦,同時在一旁照顧我的妻子也恐怕會被我吞噬吧,我的一切都受你們的照顧了。
儘管一直承蒙照顧,但不好意思,能夠請你們協助我的妻子,一直到我死後出殯嗎?
這樣一來,我也能安心地「上飛機」了。
我衷心地拜託你們。
最後,感謝一路閱讀這篇落落長文章的讀者,謝謝你們。
我要懷著對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謝意,放下我的筆了。
我就先走一步了。
今敏」
2010年8月25日公開,就在他過世的一天後。
http://konstone.s-kon.net/modules/notebook/archives/565
千附精密評價 在 華人民主書院 New School for Democracy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请欣赏余杰先生的文章!
很高兴 余杰先生有蒙古血统 也希望他今后能多关注蒙古问题!还别说 从他的文风里我还真能感觉到有股蒙古精神:没有顾忌 勇往直前,,,
誰把“奶與蜜”之地變成“血與淚”之地?
楊海英《沒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與文革大屠殺》
忘記遇難者意味著他們再次被殺害。我們不能避免第一次的殺害,但我們要對第二次殺害負責。
威塞爾
我的中國身份證上登記的種族是漢族,但我是有蒙古血統的漢族。與我算是“本家”的四川老詩人流沙河(他本姓余),從諸多家譜中考證說,成都附近這支姓余的,是元末為躲避戰亂逃到四川的蒙古族後裔,為避開明朝的迫害,他們才改“金”為“余”,此後五百年逐漸融入漢族。不過,從相貌上還能看出幾分端倪來:我跟流沙河老師的長相,都有些像中學歷史課本上的忽必烈:寬寬的額頭,細長的眼睛。我這個不純正的蒙古人,只在十多年前去過一次內蒙古大草原,卻為眼前的景象深受刺激:古時中“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敕勒川,如今的草只能沒住鞋面而已。
在中國的幾個少數民族自治區中,新疆和西藏的分離主義傾向最嚴重,內蒙古似乎長期風平浪靜。直至二零一一年五月十一日和十五日連續發生數千名學生和牧民示威抗議事件,內蒙問題才引起國際關注。當局嚴厲鎮壓民眾的示威抗議,這也成為時任內蒙封疆大吏的胡春華晉升的“投名狀”——如同一九八九年胡錦濤鎮壓西藏人民的反抗,受到鄧小平的青睞成為接班人一樣。中共重用的人,必須心狠手辣,不能有趙紫陽的“婦人之仁”。而內蒙的反抗力量微弱,不是蒙古人沒有藏人和新疆的維族那麽勇敢——蒙古人自古就是彎弓射鵰的民族,而是因為此前中共在內蒙古實施的鎮壓、清洗無比殘酷,蒙古人的菁英早被摧毀殆盡。旅日蒙古族學者楊海英所著的《沒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與文革大屠殺》一書,就發掘出了這段被埋沒的歷史,拉響了長鳴的警鐘。
雙重屠殺:種族屠殺和階級屠殺
本書的研究重點是文革時期發生在內蒙古的大屠殺,作者稱之為“文化性的種族屠殺”。本書不是一本完整的歷史敘述,而是以第一手的訪談為主體的資料彙編——這不是貶低本書的價值,反倒因此彰顯出本書作者打撈歷史真相的努力之可貴。据不完全統計,十年文革期間,內蒙有三十四万人被捕,兩萬七千九百人遭到殺害,十二萬人致殘。當時的蒙古人口約一百四十万,也就是說,平均每個家庭至少有一人被囚禁,每五十個人中有一人被殺害。與之同時發生的還有:對於女性的強姦等性暴行各地橫行,強行移居,禁止使用母語……對此,楊海英指出:“這完全是中國政府和漢民族主導的滅絕種族的大屠殺。”
在我看來,中共政權在內蒙古實施的大屠殺,兼有種族屠殺和階級屠殺的特質。種族屠殺以希特勒的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屠殺最為典型,階級屠殺以波爾布特的紅色高棉對本民族中“資產階級分子”的屠殺最為典型。《沒有墓碑的草原》的第一部即描述蒙古人中“挎洋刀的”是如何遭到中共整肅的。所謂“挎洋刀的”是滿蒙時代受日本教育的菁英分子,他們中的一部分組成了蒙古騎兵師團,一度成為蒙古獨立的主要力量。作者的父親曾在內蒙古騎兵第五師服役,他的上級就是“挎洋刀的”。“挎洋刀的”蒙古軍官舉止端莊,談吐優雅,氣質不凡。與之對比,共產黨軍隊中掌握實權的將領,大都是不學無術的粗鄙之人,匪氣與痞氣十足。文革開始之後,粗鄙的漢族軍人對優雅的“挎洋刀的”發動了大規模的整肅。這種整肅除了種族屠殺的特質之外,當然同時帶有階級屠殺的色彩,與之最為接近的是蘇俄對波蘭軍官和知識分子發動的卡廷屠殺。
本書中還用相當的篇幅記載了最具典型性的圖克人民公社大屠殺的真相。文革期間的大屠殺,已經廣為人知的有湖南道縣屠殺、北京大興屠殺、雲南沙甸屠殺等。圖克位於鄂爾多斯地區,一九六九年有人口不足三千人,被打成“新內人党”的就有近千人,占成人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其中,被活活打死和因後遺症而死的四十九人(也有資料說七十九人),受盡折磨重度傷殘者兩百七十人。若干倖存者向作者講述了種種駭人聽聞的酷刑,如灼燒女性的陰部,用鐵絲製作腦箍套到人的頭皮裡,讓祼體婦女騎在毛繩上、兩人前後拉鋸、受害者的外陰和肛門被拉通……難道這就是君臨於蒙古大地的偉大的中華文明和共產黨的無產階級文化?
標榜“反殖民”的新殖民主義者
中共一向標榜“反殖民”,並以忠誠的民族主義者自居。然而,中共對待國境之內的“少數民族”,卻大力實施“隱蔽的殖民主義”和“升級版的殖民主義”,也就是楊海英所說的“社會主義殖民體制”,比起昔日之滿清王朝和中華民國政府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這一點上,中國和土耳其的所作所為如出一轍。在十九世紀中葉以來,中華帝國的江河日下乃至土崩瓦解,與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幾乎同步,所以一個是“東亞病夫”,一個是“西亞病夫”。印度裔學者潘卡吉·米拉什在《從帝國的廢墟中崛起》一書中,探討了中國、印度、土耳其、伊朗等亞洲古老帝國的重生之路,總結出居然是同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泛亞洲主義與軍事去殖民化。
吊詭的是,這些“亞洲病夫”一旦緩過氣來,立即對更弱小者露出銳利的牙齒。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二三年期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深陷一戰泥潭,戰敗後帝國崩解,建立了新的、縮小的土耳其共和國。與此同時,土耳其對亞美尼亞人實施了種族滅絕政策,導致一百五十萬亞美尼亞人死亡,是二十世紀第一起種族滅絕大屠殺。時任美國駐土耳其大使的亨利·摩根索在回憶錄中寫道:“我確信,在種族遏制的整個歷史上,再沒有如此可怕的情節。以往歷史上發生過的大規模屠殺和殘害,與一九一五年亞美尼亞族人的遭遇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這場大屠殺與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和盧旺達種族大屠殺並稱為“二十世紀三大種族屠殺”。
但是,在土耳其國內,這一歷史問題直到今天仍然是一個敏感的政治禁區,不屬於被保護的言論自由的範疇。土耳其作家奧汗·帕幕克因為在二零零五年聲稱百萬亞美尼亞人在土耳其被殺,而一度面臨四年的牢獄之災。好在他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名聲引起歐盟干預,土耳其政府這才作罷。另一個記者赫蘭特·丁克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他因為堅持認為“亞美尼亞大屠殺”真實存在而被極端分子槍殺。
在中國,因為共產極權體制的建立,極權體制衍生的殖民主義更為精密和嚴酷,對週邊少數民族的屠殺也更是高度組織化。雖然中共屠殺單一民族的人數比不上亞美尼亞屠殺,但中共屠殺的境內各民族加起來的數量則有過之而無不及。据藏族學者估計,中共政權在最近半個世紀以來屠殺了超過七十萬藏人;而維族、回族、壯族、苗族等人口眾多的少數民眾也曾有過人口劇烈減少的時代。
在冷戰時期,被中國統治的內蒙古,處於中國與蘇聯及其附庸國蒙古國接壤並對峙的地理位置,特別遭致北京的猜忌。“堅壁清野”的計劃一旦出爐,就連那些早在延安時代就“入夥”的蒙古族共產黨幹部都難逃被清洗的命運。以蒙古族的最高級官員烏蘭夫為首的“內人黨”案,在文革前夕就已經形成了一片腥風血雨。在楊海英的採訪對象中,就有多位“根正苗紅”的蒙古族共產黨官員及御用文人,最後仍未逃避滅頂之災。
鄧小平時代以來,中共官方意識形態中原教旨主義的成分越來越弱,於是民族主義日漸高張。這種漢族中心主義的民族主義,必然要渲染近代以來中國遭到西方列強侵略的悲情史,然後以帶領中國人民“站起來”甚至實現“偉大復興”的“恩人”自居。但是,另一方面,中共當局對境內的各少數民族的欺淩和壓迫卻達到了亙古未有之地步。在政治和文化殖民的基礎上,近二十年來經濟殖民愈演愈烈。由於內蒙古境內儲藏着丰富的煤炭、石油、天然氣、稀有金屬等資源,掠奪式和毀滅性的能源開發,讓草原變成荒漠,蒙古族失去了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
基於自由民主信念的獨立和自決
對我個人而言,《沒有墓碑的草原》確實是第一本認識蒙古族問題的“啓蒙讀物”。對於中共建政以來的歷次政治運動,我與大部分中國知識分子一樣,不由自主地從所謂的“宏觀層面”來思考,卻很少從“族裔史”的角度來思考。所以,讀了這本書之後,雖然不是加害者的我,也願意因為長期以來對此議題的忽略和漠視而作出遲到的致歉。
不過,我在本書中也讀到作者激越的民族情緒,與那些受難者及其家屬促膝長談,將歷史深處最黑暗的部分呈現出來,不能不讓人感到憤怒、痛苦和醞釀出激烈的批判意識。正如長期接觸古拉格群島的資料、本人也是古拉格群島倖存者的索爾仁尼琴,自然而然地表示說:“我一直以來都用最激烈的方式批判蘇聯共產黨政權。”
但是,激情之後,還需要理性、客觀的思考、分析與判斷。本書的中文譯者劉燕子已經敏銳地發現了這個裂痕。在與作者的對話中,劉燕子詢問說:“如何超越族裔民族主義而客觀地看待這些主觀的、零碎的、斷片的、情緒化的語言?或者說,您自己如何做一位感情上的蒙古主義者,理性上的研究者呢?”楊海英的回答是:“沒有人可以百分之百地‘零度敘述’,‘情緒化的零碎的敘述’如利爪,能在被風化的廢墟中挖掘出真實。而梳理這些支離破碎的陶片,正是研究者的責任。”我期待着在作者的下一部著作中,更多地看到第二步的梳理工作,包括對那些與中共合作的“蒙奸”群體的生存處境和心理狀態的深刻剖析和反思。我個人認為,作者對作為中共黨內政治鬥爭犧牲品的烏蘭夫的評價,過於正面了。其實,對於烏蘭夫而言,黨性始終高於民族身份,他雖然飽受迫害,仍然未能像趙紫陽、鮑彤那樣邁出與共產黨體制決裂的那一步。對於這樣一位複雜多面的人物,還需要有更為深入的研究。
未來的內蒙古何去何從,是脫離中國,與蒙古國聯合成一體;還是留在一個鬆散的中華聯邦之中?在中國漫長而艱鉅的民主化進程中,蒙古族民眾的選擇以及某個“天時、地利、人和”聚合的情勢是否出現,仍是未定之數。如今,蒙古人在內蒙古已經成為絕對的“少數民族”,內蒙古的四百萬蒙古人如何與已經在內蒙古定居的一千多萬漢人和平共處?將這些漢人全部趕走是不現實的,前南斯拉夫發生的種族對抗、種族清洗已是前車之鑑。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莫大的智慧和創造性的思路。而且,必須超越激越的民族主義立場。
這也是我在與台灣知識分子交流的過程中獲得的啓發。楊海英在本書中感嘆說,與漢人交流困難重重,因為漢族中心主義根深蔕固,“漢人一開始就蔑視蒙古人‘野蠻’”。反倒是到了台灣,他跟台灣人更能順暢地交流,不僅是台灣民眾經歷了二十多年民主制度和民主文化的耳熏目染,而且台灣受到北京威逼利誘的處境與生活在內蒙古的蒙古人有些許的相似之處。台灣的獨立之路,最可依托的意識形態是古典自由主義,是人權至上和住民自決的原則,而不是近代以來排他性的、唯我獨尊的、有仇必報的民族主義乃至種族主義。願楊海英的願望早日成為現實:“我希望出現‘對少數民族新思考’的智慧者。這本書漢文版的出版目的,就是試圖探索真相調查與對話的途徑,切斷以暴易暴的鎖鏈,清除暴力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