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故事柑仔店｜Opening】
　　
「客人上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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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緩緩下沈，這條荒煙蔓草的黃土路被餘暉染成一片金黃。
　　
夾帶熱氣的微風徐徐吹過，半空中模糊浮現一塊圓形的柑仔店招牌，迎著風前後搖蕩，來回擺動的影子映在地面，發出低低的呼喚。
　　
招牌的油漆有些斑駁，懸掛它的鐵鍊鏽蝕斑斑，當夕陽再下沉一分，影子擺盪幅度加大，吊掛招牌的屋簷、柱子、屋頂逐一現形，原本空蕩蕩的路邊，隱約畫出一幢平房的輪廓。
　　
屋簷下，有個穿著汗衫的男人正窩在藤椅裡打盹，身後擺滿裝著足球巧克力、麥芽餅、酸梅黃金糖的紅蓋玻璃罐。
　　　　
「今仔日風真透，頭家的面臭臭……」身後不斷傳來重複的歌聲，他不耐挖挖耳朵，挪了下屁股。
　　
「那個誰！」屋裡傳來太太的聲音，「還不快準備一下！」
　　
男人彈跳起來，「來了、來了！」，他側身穿過成堆紙箱和商品，經過太太坐鎮的櫃檯，趿著拖鞋踱進最深處的小房間，每當他走一步，腳下磨石子地便漫出一圈光暈，稍稍照亮漆黑的通道。
　　
「小二，把故事上架吧。」櫃檯後抱著嬰兒的老闆娘說道。正上方的天花板浮著一個搖搖擺擺，紫黃光閃爍的瓶子，照得昏暗屋內一明一滅，也在老闆娘的白洋裝抹出色彩。
　　
戴著頭巾的短髮女子這才暫停歌聲，目光掃視桌上五顏六色的小瓶子，「哇，剪溜缺很大哦？這麼多！」
　　
名叫剪溜的男子聳聳肩，壓在漁夫帽下的臉沒有任何表情，逕自喝著手搖飲料。
小二將瓶子歸類擺好，揪著抹布擦拭貨架，又開始哼歌：「今仔日風真透…」
　　
「黑貓還沒到？」汗衫男人抱著顏色各異的沙漏走了出來，「那等她到，一起發。」他皺緊眉頭，一手捏著帳本，來回數著沙漏。
小二在汗衫男人身邊左搖右晃，喊著：「頭家為什麼面臭臭？因為今天發薪水！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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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筆挺白襯衫黑窄裙的女子，拉著戰車行李箱穿過熙攘街頭，一邊東張西望，一邊閃進大廈林立的街角，消失在車水馬龍的路口。
　　
磨石子地傳來急促腳步聲，黑貓放穩行李箱，理理襯衫上一絲不苟的摺痕，氣喘吁吁說：「不好意思，又迷路了。」
「到齊啦！發錢！發錢！」小二揮舞著抹布喊道。
黑貓彎下腰，仔細蹭掉高跟鞋上的泥沙，拍拍行李箱，對著埋頭數沙漏的汗衫男人說：「老闆，這次故事很精彩哦，不枉費我跑去山上找那個魔神仔。」
　　
一時間熱鬧滾滾，嬰兒也跟著哇哇叫，貨架上一個藏青色的瓶子忽然騷動起來，發出「嘶、嘶」的微弱聲響。
　　
老闆娘身上的白洋裝逐漸變幻成鵝黃色，大夥瞬間閉嘴同時往外看，一名上班族模樣的男子正站在屋簷下，朝內探頭探腦，「有人嗎？」
　　
小二率先打破沉默喊道：「客人上門啦！」
「那個誰，」老闆娘對老闆瞟了一眼，「去啊。」
　　
老闆趕緊放下手上的帳本，快步迎向上班族男子。
　　
月亮已經悄悄升起，在來不及暗去的天空，與夕陽平行搖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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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來到語巫們的柑仔店 ，
每天日落的魔幻時刻，為你說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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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薪日
老闆娘說話要聽
　　　

我不是麥田捕手

今天帶小子在公園放電。好不容易露出午後陽光，遊戲區有好多小孩在玩耍，笑聲此起彼落。
但是今天小子怪怪的，他在遊戲區繞來繞去，顯得興趣缺缺。

遊戲區旁邊有一塊泥地，因為昨夜的大雨，淤積一小塊泥巴水坑。有個小男孩圍著泥巴水坑玩水，用樹枝攪來攪去，鞋子褲子上都是泥巴，但他很專注在他眼前的水池，小男孩旁邊坐著年輕的媽媽，正在閑適地享受陽光。

我其實早就注意到那個玩泥巴水坑的小男孩，為了怕小子去湊熱鬧，我極力慫恿小子去溜滑梯，還刻意將小子帶離那個「誘惑地帶」。哪知道小子的雷達敏銳地偵測到那片無比誘惑的泥巴水坑，他興沖沖把頭湊過去，我想拉他，已經拉不住，我頭皮一麻，大勢已去啊。

年輕媽媽看見小子蹲在她兒子身邊，年輕媽媽親切招呼：「歡迎一起來玩喔！」然後年輕媽媽拿了一根樹枝給小子，解釋著：「弟弟正在煮玉米濃湯，你可以一起煮喔。」（小男孩三歲，比小子小一歲）

我恍然大悟，原來小男孩用樹枝攪來攪去的泥巴水坑，在我眼中是一灘污水，他眼中是在一鍋玉米濃湯。而他正在丟進落葉加料。

小子拿到樹枝，整個人樂透了，馬上蹲下來加入烹煮玉米濃湯的行列。我處女座的眼睛看見小子腳上阿公買的新球鞋，已經沾上污泥，我嗓門一開，正想吼，眼睛卻又瞥見年輕媽媽氣定神閒地細語：「哇！你們兩個同心協力，玉米濃湯一定好好喝喔！」

霎時間我住嘴，我好奇地看著年輕媽媽，潔白娟秀的臉，面頰兩旁點綴淺褐色的雀斑，穿著螢光綠的大T恤，套著黑色鋪棉背心，寬鬆的男朋友牛仔褲，腳踏懶人鞋。年輕媽媽雖然年輕，可是臉上不驚不急，有股說不出的從容。

我坐到她旁邊，眼睛盯著眼前髒兮兮小孩，歎道：「妳對小孩好包容喔，玩成這樣髒兮兮，妳不會怎樣嗎？」

「小孩子不就該這樣嗎？」她反問我。

我有些愣住，她說得似乎也沒錯，可是我仍有些疑惑：「妳都不會生氣嗎？」

她又笑：「為什麼要生氣？台北小孩已經很少有機會可以玩得全身是泥巴，我覺得小孩就應該髒兮兮的玩呀。」

「可是我好像比較難接受玩得這麼髒……」我坦承。

「髒了也沒關係，擦乾淨就好了呀！擦不乾淨，回家洗澡就好了呀！」她身邊放著一大包濕紙巾，隨時可以擦拭。

我有點佩服地望著她，同時感覺自己的度量有待加強。

她又說：「小孩子活潑好動是正常的吧！尤其是男孩子，精力旺盛，一直制止他，這不准那不准，倒不如就讓他好好玩。只要他沒有危險，我都讓他去嘗試。」

小男孩跑過來抽了幾張濕巾，小子有樣學樣，也抽了幾張，兩個人這下開始把濕巾和進污泥，一會攪動，一會擠出污水，兩個人笑得無比燦爛……（我只覺得頭暈目眩……）

此時，小男孩的阿嬤來了，年輕媽媽喊著：「阿嬤來了喲！」小男孩高興跳起，拿著污水濕巾跑去要抹在阿嬤身上，小子也想追，我一把抓住他，真是成何體統，自己玩髒就罷了，還想弄髒別人，我是不允許的。

年輕媽媽卻沒有制止她的小孩，我驚奇了：「妳會讓妳小孩去抹阿嬤？阿嬤也不會生氣嗎？」

年輕媽媽看著這一幕，依然十分淡定：「阿嬤很有活力，也很愛跟孫子玩。阿嬤不會生氣。對我來說，這不是一件多嚴重的事情。」

老天，這一家子的包容性也太大了，我抬起頭，發現自己根本白問，眼前阿嬤正開心地跑給小男孩追，祖孫兩人玩得不亦樂乎。

「那阿嬤衣服被弄髒了怎麼辦？」我怎麼老在這個地方打轉啊。
「髒了就回家洗呀！」年輕媽媽的回答依然很簡單。

其實我還想追問：
妳不會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很沒規矩、沒禮貌嗎？
妳不怕一點一滴的包容會變成放縱嗎？
妳不擔心他將來行為偏差嗎？

可是我沒有問，因為我隱隱約約察覺，年輕媽媽心中有著自己的定見，在所有世故的約束之前，在她願意全心守護三歲孩子的純潔天真。

夕陽餘暉下，我望著年輕媽媽，看著她眼中流轉的溫柔，想像她有一片胸襟，如海洋一般寬廣。

但我的胸襟差了一截。
兩個孩子又湊在一起，快樂玩泥巴，我跟小子強調，我的底線是：不管怎麼玩，就是不能把泥水弄到人行道，因為泥水可能會害路人滑倒，還會弄髒環境，要是他潑泥水到人行道，我們馬上回家。

傍晚了，年輕媽媽帶小男孩回家了，走之前好心地把一大包濕紙巾留給我。

「弟弟回家了，我們也該回家了。」我說。
但是小子不肯回家，直嚷著：「我還要玩！我還要玩！」

如今現場只剩下小子一個人，旁邊走來幾個小孩，不可思議地望著小子，並且用嗤之以鼻的語氣說著：「哎耶，好髒喔！」（我猜，他們的爸媽肯定也不准他們玩泥巴）

然後又經過一些路人，大家眼中都帶著驚嘆，有些爸爸媽媽的目光似乎是在問我：「妳怎麼會讓小孩玩成這樣？妳都不管小孩的嗎？」

我一方面有些羞愧，一方面又有著矛盾。
三、四歲的小孩，快樂地玩著泥巴有什麼不對呢？
在農村社會，小孩子不是每天都髒兮兮地和在泥巴上玩嗎？（如果你不髒，才顯得奇怪）
佩佩豬不也是這樣玩嗎？她的媽媽也沒有說不行啊…..

那麼我在介意什麼？
除了不准小子妨礙到其他人，我還介意什麼？
我是怕路人的目光嗎？
還是我自己怕麻煩？髒兮兮的小孩可不比油膩膩的碗盤，只要丟進洗碗機就天下太平。

又或許，應該「適可而止」，但是既然要讓他玩，就讓他玩到混身是泥巴，玩到極致，又有何不可呢？（一開始只是雙手，後來加上鞋子，後來是褲子淪陷，再來是頭髮，每一次我都一陣驚叫，後來我就沉默了。）

只要不是危險的事情，我為什麼不能溫柔地在一旁守望，放心放手讓他嘗試？

恍惚間，腦中浮現了沙林傑的《麥田捕手》，書裡是這麼寫的：「我將來要當一名麥田裡的守望者，有那麽一群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裡玩。幾千幾萬的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帳的懸崖邊我的職務就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我只想做個麥田裡的守望者。」

當年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還不是一個「大人」。
對於書中主角的使命就是要就是保護孩子們純潔的天真，我一度感到泫然欲泣。
我好想跟大人的世界說，請給我完全的自由，放縱我自由奔放，只需要在懸崖輕輕地托住我，別讓我墜落就好。

如今我成了一個「大人」。
我卻也成了那樣的大人。

不知為何，忽然間有些悲傷。
我沒有做成麥田捕手，如果不是年輕媽媽在，我就會出手阻止兒子玩泥巴，我會大聲斥嚇：不要動、不要摸、那很髒…..
我會貪圖輕鬆，不想清洗滿身汙泥的小孩。
我會恐嚇他，我甚至可能會強迫把他帶回家。
我會以為乾乾淨淨守規矩，這是良好的教養。（但這何嘗不是一種扼殺？）

今天晚上，一邊搓洗著兒子充滿污泥的衣褲，一邊被老媽罵著（老人家可是氣炸了），耳朵又癢又難過，心裡十分惆悵。

再見了麥田捕手，真實當父母的確比閱讀一本小說困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