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迴路轉》在經典架構中創造出新意 (8.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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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全文太長分兩篇
@looryfilmnotes 主頁部落格會是你最好的選擇
———————以下可能有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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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上半段請先閱讀上篇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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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迴路轉》整部電影就如同片中偵探白朗對案件的形容,像是個中間有孔洞...
《#鋒迴路轉》在經典架構中創造出新意 (8.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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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 全文太長分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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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迴路轉》整部電影就如同片中偵探白朗對案件的形容,像是個中間有孔洞的甜甜圈,每每當我們自認找到關鍵的線索,卻只不過是再往洞裡放入另一塊甜甜圈,看似往真相又近了一步,但依舊無法把洞給完全填滿。觀看《鋒迴路轉》的過程中,我們就像是一位司法審判者,從上帝視角根據偵探白朗和警官分別對嫌疑人詢問,了解每個人不同的犯案動機,並在多次從各種角度旁敲側擊證詞、比對、否定、推翻的過程中逐漸朝著真相接近,而《鋒迴路轉》最有魅力的地方還遠不只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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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萊恩強森選擇在電影中段就揭曉小說家的死亡方式,非但沒有讓《鋒迴路轉》的精采度下降,反而更加深了觀眾心中明知這電影尚未結束、這不是最後結果,但卻絲毫找不到其中破綻、無從得知後續劇情發展的懸念。如同片中由安娜德哈瑪斯所飾演的照護員瑪塔為了讓自己在不嘔吐來騙過家族成員,選擇跳過案件疑點只講述「片面」的真相,《鋒迴路轉》同樣也以這種模式來跟觀眾描述整起事件的案發經過,我們腦袋裡看似已經建構出案件的完整雛形,但每每丟出新的線索都重新改變我們看待事物的角度,把真相引導至跟原先截然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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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趣的是,當我們被《鋒迴路轉》耍得團團轉,繞了無數個圈只為拼湊出那塊完整麵包的過程中,也會發現裡頭成分已經不再只包含這起離奇的謀殺案,而是一塊關於根本人性、黑色幽默與政治諷刺的豐富大雜燴。不論是其中角色真誠與虛偽的對比、中產階級表裡不一對與人的前倨後恭、社會不同階級的偏見和歧視,甚至是左右派、南北方、民主與共和之間的對立,批判人們忘記美國強大其實都是來自移民的努力,或許才是整部電影在懸疑氛圍背後真正想要探討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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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刻意在《鋒迴路轉》片中提及人稱史上最偉大美國小說的《#萬有引力之虹》,不僅是為了致敬其錯綜複雜,卻又能清楚講好一個故事的成就,更以書中對現代文明最終都會走向毀滅的警告呼應片中家族成員的分崩離析,並隱射現今美國社會看似穩定進步,但內部結構卻藏有許多矛盾對立,可能會因為一件被我們忽略,但隨著時間不斷累積而逐步擴大的小事,導致最後整體瀕臨崩塌毀滅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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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鋒迴路轉》英文片名為《Knives Out》的原因,不光形容片中劍拔弩張的氛圍,或者刀刃意象這麼簡單,而是把整部電影所有情節比喻為無數把刺向角色與觀眾的鋒利刀刃,把把精準且力道十足。看著在白朗和瑪塔朝著真相接近的過程中,每位角色被質問、得知當下案件進展的反應與隨之作出的選擇,我想這都是《鋒迴路轉》對複雜人性最真實的呈現與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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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而言,《鋒迴路轉》不僅有著無可挑惕的演員陣容,也無疑是導演萊恩強森的一次巨大成功,在阿嘉莎克莉絲蒂的經典風格中加入許多創新要素,在犯人和手法都「已知」的情況下,反過頭來推測整體事件的全貌真相,透過「契訶夫的槍 Chekhov’s gun」的敘事方式不斷給觀眾帶來「原來如此」的驚喜,並讓故事最後「杯子」非常自然地落到那個最不該,但也是最有資格得到的人手中,藉此諷刺現代社會許多人性與政治議題,我想就是導演最高明,也最值得我們佩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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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超過字數上限,後段請到 @looryfilmnotes 下篇文章或部落格閱讀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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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及履及詞性 在 Yourator數位人才媒合平台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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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頭}
中東,這個位處歐亞非之間的三不管地帶,由於坐擁石油、宗教種族複雜,再加上以巴之間的紛爭,近百年來,幾乎成為戰爭和恐怖活動的代名詞,從美國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發動的兩場戰爭,到伊朗與沙烏地阿拉伯在葉門打得如火如荼的代理人內戰,都坐實了中東是個「火藥庫」的稱號,隨時隨地有可能爆發新的衝突,或是點燃燎原的戰火。表面上,中東的地理位置,距離美國或是東亞,都有一段距離,中東的問題似乎就只是中東的問題,與已開發世界的關係不大,但從911恐怖攻擊後,多數國家,尤其的美國華府的領導人就被深刻教育到:中東的問題,絕對不只是中東的問題,它所蘊藏的敵意和巨大的仇恨,往往一旦爆發,就是毀天滅地,因此,從這個角度,我們看到上個星期連續傳出了一系列和伊朗有關,但彼此間似乎又不相干的消息:首先,是伊朗一艘停泊在葉門外海的船隻,7號遭到了攻擊,這艘名義上是商船的軍用船艦,實際上就是伊朗革命衛隊的海上基地,用來支援葉門的民兵對抗沙烏地支持的政府軍;而在這起攻擊後的兩天,南韓政府又發出聲明,表示一月間被伊朗扣押的一艘南韓油輪和這艘船的船長,終於在9號獲得了釋放。乍看這兩則新聞,都是單獨的事件,沒有任何的背景連結,但其實攻擊那艘伊朗船艦的人,很可能就是以色列的特種部隊,而南韓的油輪之所以被釋放,關鍵就在南韓政府答應了要向美國爭取,解凍和返還伊朗被凍結的油款;仔細檢視這一連串事件共同的連結點,其實背後都是華府與德黑蘭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美伊關係,而這個僵持已久的敵對關係,上周二終於出現了一個突破性的發展:兩國都派出代表來到了維也納,展開多年來的首次「間接」接觸。
{內文}
好萊塢電影裡,屢試不爽,永遠讓人心跳加速,手心發汗的經典橋段:每個人臉上,都有一把槍對著自己,同時自己的手裡,也握著傢伙,指著別人的腦袋;這樣的場景,看似只在螢幕上出現,純屬虛構,但對照現實世界國際局勢,卻又無比精確呈現出外交賽局裡的參賽者心理狀態,像是美國華府,與伊朗當局之間,長達數十年的核武捉迷藏。
CNN節目主持人 阿曼波vs.伊朗外長 札里夫
我知道,核問題很多,而且複雜難解,所以我想先討論鈾濃縮這部分,事實上您自己最近就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美國川普政府的「極限施壓」政策,促使伊朗提高了低濃度鈾的存量,從660磅,上升到8800磅,同時我方也改良了離心機技術,從舊款機型,換成了產量更高的新機型。您很清楚,美國極關切這個問題,其他盟國也一樣,所以我想單就這一點請問您──當然您已表明貴國的動作是在美國退出協議後才展開的,但我想聽聽看,您對美國國務卿說法的回應...
美國國務卿 布林肯:
如果,伊朗肯重返協議框架,遵守JCPOA協議的規定,那麼美國也願意重返協議;但目前我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伊朗當局在許多項目上都踰越規範,即使他決定重返協議,也要不少花時間調整;而且他們是否真的遵守規定,也要花時間評估,所以,目前還不到那個時候,還早的呢...
CNN節目主持人 阿曼波:
現在這情況,在我們美國有個形容詞,叫做「墨西哥對峙」,也就是雙方怒目相視,堅持對方先退,才肯退,所以你認為是否有可能透過某種機制,給雙方一個台階下,好讓你們能回到協議框架,美國也重返協議?
伊朗外長 札里夫:
很清楚的一件事,是伊朗至今所有動作都受到國際原能署的監看與驗證,而且我們已落實了我們所有的承諾,未落實的人是美國。如我先前所說,美國必須證明他們談判的誠意,因為伊朗已經展現了誠意...
這場對峙中,華府手中的槍,是各種禁運和經濟制裁:德黑蘭對準鄰境的武器,則是實力不明的核武力;雙方各擁利器,卻又各懷不能出手的苦衷:對拜登而言,核協議的破裂,明明白白是美國自己惹出來的無事生非,於情於理,都該立即撤銷制裁、重返協議機制;而對伊朗來說,至少在現任溫和派主事者的眼裡,核武計畫自始至終都是換取經貿利益的籌碼,過去幾年美國加重制裁,累計上兆美金的經濟損失,更加大了伊朗對外求和的誘因。
《辦公室風雲》影集:
好,所有人現在先先先先冷靜...我數到三,然後大家都把槍放下...我已經放消息出去了...屬到三的時候,大家就把槍放下...(好!)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一...二...三...啊...
都不想動手,都有意退讓,問題卻在:誰要當那個先退讓,先放下武器的人?美國拜登政府上台後,不只一次透過正式和非正式管道,釋出願意重返2015年P5+1六國與伊朗的JCPOA核發展協議,甚至不排除與伊朗代表直接上桌會談的意願。但檯面上,雙方領導人都有不能示弱的面子問題,檯面下,美伊官員則是小心呵護現有籌碼,避免丟出籌碼,卻收不到回饋,反而助長對手氣燄。以至於這個原本在外界看來,拜登外交考驗中難度最低,最有機會輕鬆得分的中東考題,硬是拖到新政府上台兩個半月之後,才有機會首次接觸,並且由於彼此信任度不足,美國和伊朗談判代表並非直接見面,而是由雙方代表各自守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兩家相距不遠的飯店,由其他簽約國居中傳話,穿梭在兩家飯店間,展開一場非正式、不直接美伊談判。
美國國務院發言人 普萊斯:
我們一直都強調,這件事不容易...我想我要再次提醒各位,談判困難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形式上的問題,因為不是直接談判,所以過程上就很麻煩。另外,討論的議題是複雜的技術細節,如我說過的,對話重點並非策略層面,因為雙方的策略目標,大致上早已確認,也就是我們所謂的「對等重返」,這次維也納會談就是要討論如何達成這個目標。此外,談判困難另一原因,是大家都很清楚的:雙方互信不足,這當然是因為美伊近幾年關係惡化,但也有長期的歷史因素...
伊朗副外長 阿拉奇:
我覺得這次會談結果是正面的,方向是正確的,至於是否成功,現在說還太早,必須要等到工作小組協商完畢才知道...
扣掉美國的P4+1,英法德中俄五國外交官,六號在維也納與伊朗副外長領銜的代表團,進行了初步協商,各方達成共識,同意成立兩個專家組成的工作小組,針對美國須解除的制裁項目,和伊朗要遵守的協議規範,分別列出清單,以便進行後續協商;對於核會談初次交手取得進展,美伊官員都表示謹慎樂觀,但也不約而同強調:困難的,還在後頭。
美國總統 川普(2018.5.8.):
謝謝各位,這項命令會讓美國更安全!謝謝大家!
由於伊朗在2018年,當時的美國總統川普退出核協議後,便逐步削減對協議的承諾,開始追加境內鈾存量、提高鈾濃縮純度,同時擴充離心機數量與產能,導致目前伊朗官方核研究的規模與能量,早已超越2015年合約制定時的技術水平;換句話說,六年後的今天,即便德黑蘭當局為了換取經濟利益而主動配合,把超出規範的存量與產能,送到境外,伊朗的核子技術know-how,也早已不可同日而語,無法在彈指間,就回到6年前的原始狀態。另一方面,今天的中東局勢,相較於六年前,也已變得更加複雜詭譎,因此拜登政府與伊朗的談判算盤,是希望能夠在核問題外,一併處理伊朗劍指他國的飛彈計畫,以及德黑蘭暗中資助、長期潛伏大中東地區的什葉派民兵問題;不難想見,這些協議內技術爭議,和協議外橫生枝節,都令接下來可能登場的美伊對話,困難重重。
記者vs.白宮發言人 薩琪:
(...所以美方現在的立場,是伊朗必須先遵守協議,才會撤銷制裁嗎?)
這個嘛,我想目前現階段...如我昨天所說,會談絕大部分都集中在伊朗該做哪些事情,還有美國該做哪些事才能重返協議,但我一直都強調我們不會...暫時不會採取任何動作,先等協商告一段落再說...
民主防線基金會研究員 理查古柏格:
(華府)做出了讓步,提議讓伊朗在未完全回歸JCPOA規範的狀態下,先鬆綁部分制裁,只要伊朗開始縮減核活動,美國就會解除一些禁運項目。所以拜登政府已經調整了立場...
CNN主播vs.德黑蘭大學教授 馬蘭迪:
伊朗政表示要他們縮減核活動,前提是美方立刻取消「所有」制裁,但從現實上來看,拜登就算想這麼做,也不可能獲得國會支持,所以華府全面取消制裁的可能性幾乎是零,您認為,德黑蘭政府有可能退讓嗎?
不,絕不可能。伊朗簽署的是多邊協議,也就是JCPOA,所以美國有它的義務,伊朗也有我們的義務,如果美國不想再履行義務,伊朗當然也不可能承擔義務。這不是單方面的條約,所以你不能期待伊朗遵守規範,美國卻恣意妄為...
核會談前夕,有消息指美方願意階段性,先解除一部分凍結的石油收入,換取伊朗方面對等的核活動縮減,但此一口頭提議在會談第一天,就遭到伊朗談判代表的一口回絕,堅持美方必須一次就撤銷「所有」制裁,強硬姿態固然有談判策略的考量,但現實上,伊朗國內情勢變化,也不容雙方執政當局繼續觀望,一再蹉跎。
伊朗外長 札里夫(2021.3.15.):
一旦等到伊朗大選,政府就跛鴨了。一個跛鴨政府不可能做重大決策,不管你想做什麼都只能等六個月再說,新政府至少要到9月才會上台。從現在到九月可能發生很多事,所以我建議美國人加快腳步,事實上他們只須鼓起勇氣,把該做的事趕快做一做就成了。
六月即將登場的伊朗總統大選,極有可能選出強硬派、甚至是有軍方背景的新總統,取代原本改革派、在2015核協議中扮演關鍵角色的現任總統魯哈尼;如果美方希望在德黑蘭改朝換代前,與態度相對友善的伊朗當局白紙黑字,勢必就得在兩個月內,完成所有技術協商,排除各種歧見和障礙,才有可能趕在大選之前,取得伊朗精神領袖哈米尼對會談結果的背書,讓美伊關係儘速回到2015核協議框架之內;然而,這樣的樂觀情境,不只在時程上難度極高,更是建立在其他談判成員國,尤其是中俄兩國,也與歐美站立同一陣線,全力配合的假設之上;這一點,在美中俄霸權角力陰影,籠罩地緣外交主戰場的此刻,似乎是個奢侈的期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NXvAX1-LBU
劍及履及詞性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摘錄自《#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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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晚安:
我很重視,在不同時空中進行連結。也就是坐著時光機,回到過去,再以現在的閱歷與資源,重新跟不同時期的自己互動。
廖老師的努力,我相當佩服。我們同時藉著這個例子也看到,霸凌所造成的傷,幾十年都不一定能消亡。
廖老師能接住受苦的靈魂,對我來說,是她願意接住自己的苦。這種勇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多人對內在的傷痛常常避之唯恐不及。
祝願您,藉著這篇文章,願意鼓起一些勇氣,看看以前曾經無力脆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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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今天沒有直播,明天要看狀況,但後天(1/31)有直播喔,只是沒贈書,歡迎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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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班的女孩
【文/ 廖玉蕙】
風雨欲來,氣象報告說是颱風即將來襲。天空透亮,空氣裡似乎夾帶著飽滿的水分,天邊一片暈紅,不時地,在某個地段,忽然細雨飄過車窗前,雨刷方才展開工作,隨即發出乾澀的「嘎嘎」聲響,雨又沒了。我一邊開車,心裡疑惑著,什麼樣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出門,到文化中心聆聽一場定名為《對荒謬微笑──文學與人生》的演說呢?
這些年,南北奔波,常常會在奔赴的當下,感到迷惘:到底所為何來?雖然從事語文教育多年,也不間斷地執筆為文幾十年,但是,相關的文學體驗,能不能精確地傳達給來聽講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觀眾能不能從我的演講裡聽到些什麼?他們心裡的疑惑會因此得到開解嗎?而我在侃侃而談之時,心裡難道就不無疑惑嗎?車子在鳳凰花盛開的路上驅馳,斑駁的樹影和時飄時停的細雨在車窗上輪番演出,就在反覆思量之際,文化中心已然在望。
午後的文化中心,彷彿沒有受到颱風來襲的干擾,兀自悠然矗立。走進大廳,穿著制服背心的志工忙碌地走來走去,家長則帶著孩子張望著。我不確定演講的廳堂,四下尋索海報,以便確認。終於,在樓梯口處矗立的看板上找到答案。正想移步演講聽,一位女子閒閒站立,雙手交疊在胸口,朝著我微笑:
「不認得我啦?」她說。
略嫌外擴的鼻翼旁,近似圓規畫出的圓臉龐,單眼皮下的眼珠子混濁暗沉。啊!這是一張怎麼也忘不掉的臉啊!屬於我童年的夢魘,大部分來自這張臉的主人。前塵往事忽然一股腦席捲過來!瞬間,高挑的空間忽地顯得壓迫逼仄,我忘記此行的目的,站在樓梯口,腦袋亂紛紛。幾十年來,我被莫名的陰影環繞,不知自己到底犯了甚麼錯必須飽受折磨!我驀地氣憤起來,大聲回答:
「怎麼忘得了!王美麗!就是你!王美麗!」
她完全沒注意到我語氣中的不滿,反倒因為我認出她且叫出她的名字而感到相當鼓舞似的,高興地笑起來,嚷嚷著:
「唉呀!你還真的記得我欸!…你知道嗎?當年有一位甲班的男同學因為喜歡你而被他父親送去日本讀書,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啊!……」
她天真地回憶著往事,彷彿又回到小時候一般。長年積累的氣憤忽然猛爆出來!我等不及她說完,大聲且嚴厲地打斷她的話:
「別再提這麼無聊的事了!妳到底怎麼啦?我跟你無冤無仇的,小時候,你幹麼老造謠陷害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我得罪了你嗎?你折磨得我好慘!到現在,還淨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我將心裡潛藏數十年的憤恨悉數潑灑出去。可能是口氣太嚴厲了,這回,輪到她嚇一大跳!接近六十的婦人陡然搖身一變為犯錯的稚齡兒童般,低聲地囁嚅著:
「哪有!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說到這兒,看我沒接話,她又興奮起來,說:
「當年,學校教跳土風舞,甲、乙、丙三班的男生,爭著跟你搭檔,握過你的手的男生都說手心發麻,得意得不得了,你好有魅力哦……」
「我不是說別再胡說了嗎?你說的事,怎麼都奇奇怪怪的!哪有什麼手心發麻的事!…我只想知道你造謠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成天跟我過不去?」
她嘴唇微張,露出納悶的表情,彷彿我說的是外星語言,她一點都不懂。這下麻煩了,我們兩人頓時陷入僵局,一時都不知可以再說些什麼。我看她一臉無辜,猛然揮出去的大刀再也砍不下去,心腸一軟,問她:
「你來幹甚麼?聽演講?」
「哦!我沒辦法去聽你的演講。我在那邊的兒童室值班,要上到四點左右。」她指著斜前方的兒童圖書室。
「你在文化中心上班?還是當義工?」
「都不是。就是馬上救濟專案,你知道的嘛!」
演講時間已到,工作人員前來接人,我來不及問她什麼是馬上救濟專案,便匆匆跟著工作人員走了,連再見都沒說。
「天下最荒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一站上講台,我就忍不住憤恨地向台下的觀眾大吐苦水。
我想起自己一向的座右銘:「對荒謬微笑,和遺憾握手」,如今真正和荒謬貼身相逢,看來卻怎麼也無法豁達地付諸一笑了。聽眾將演講聽擠得水洩不通,工作人員不時地在走道上添加椅子。何其荒謬的人生!聽眾追究卡繆和沙特的荒繆有何不同,我卻心不在焉。雖然沙特一再呼籲,必須拋棄過去的阻礙,寄望未來的行動,創造自己的新存在,卻無助地在自傳中寫著:「我憎恨我的童年,憎恨由它而來的一切…」不管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超越過去,他如此痛恨童年的不可逾越;而我,不也是如此,被那樣的陰影苦苦纏繞的人生,只有親身經歷者才能確切感受。年少時,閱讀瘂弦詩集,翻開《深淵》裡的第一首詩,入眼即是:「主啊!嗩吶已經響了/冬天像斷臂人的衣袖/空虛,黑暗而冗長」我的眼一下子便迷濛了!我跌坐在黃昏的地毯上,號哭不止,被完全支解開的童年,好像乍然被詩人展攤出來了,我卻完全拿自己沒辦法。
那樣的痛入心肺,無法自我開解,也無法言宣。或者在童年的當下,曾經幾度企圖向忙碌的母親尋求慰藉,然而總是被簡單的打發,諸如:「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愛講就讓他們去講啊!」或者:「哪會常常這樣!一定是你不對,要無,他們怎會這樣。做人就是要……」之類的,要麼不痛不癢,要麼希望你反求諸己,雖然完全符合儒家的那一套大道理,卻對紓解小孩子心裡的鬱悶或傷痛一點也不管用!
日日,我背著沈重的書包,在往城市去的街道間茫然穿梭。夏日裡,鳳凰花開,天空一串串的火紅爆開,像止不住的鮮血,沿著四肢百骸殷殷流淌;寒冬中,木棉的禿枝寒樹,峨然孤立,像煞孤獨國裡狂嘯吶喊的靈魂。而我夏日穿著一襲白衫,冬日則在黑色洋裝制服外,套上母親親手縫製的黑色披風。走進校園時,心情絕望,一如衣衫的暗黑與蒼白。一個鄉下小女孩,表面,以燙得筆挺的制服喬裝風雅,在操場的升旗台上,昂首指揮全校師生唱國歌,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內心最底層,自卑、自憐,徒手迎戰不知從校園的哪個角落發射過來的箭戟,在暗夜中,背著蒼涼的月光舔噬每道流血的傷口。如此這般的童年,讓我苦苦思索探問了四十多年,竟然得到的是:
「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些讓我哀痛傷心、無能排解的問題追根究底都是些什麼?它們都因何而起?當年的悲痛猶在,如今,行兇者卻坦然示愛來了!那個磨刀霍霍的陰森孩童,日日追著我或趁隙偷襲或照面狂砍,招架不住的我,只會懦弱地嚶嚶哭泣,束手無策。不就是她嗎? 怎麼她竟露出無辜的笑容,勇毅地站到面前跟我敘舊來了!
事有湊巧,過沒幾日,我應邀到師大向讀者詮解所謂的「孤獨」。滿堂的學生,疲憊地齊聚階梯教室。外頭夜黑風高,教室裡奇異地瀰漫蠟炬成灰的焦灼感,不知怎地,我說著、說著,竟止不住哽咽失聲。蔣勳讚美孤獨之美,強調革命者的孤獨造就了美麗的背影,秋瑾、稽康、魯迅,無一不是體認出孤獨的微妙,發出千古獨唱。然而,如何以尚未成熟的稚齡心智來對抗群體?孤獨的人生若缺乏奧援,如何開拓更大的發展空間?又何來可以期望的未來與夢想?眼前是一群即將展開教學生涯的老師呵!當年我的老師是如何處理孩童的孤獨問題?轉身走開,事不干己?還是嘲笑天真無聊,讓孩童自行摸索療傷?
「還是讓孤獨駐留在書本上吧!現實人生裡,我期待相濡以沫,一點也不希望成為失敗英雄……」焦灼的聲音在挑高的屋宇內高高低低地迴盪,夜越深、我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自言自語。
孤獨於童年的我,最直接想起的是太陽下操場裡鐵製地球儀發出的鏽味。
十歲的孩子,渴望被接納的情緒幾近病態的飽滿。陽光下,鐵製地球儀狂轉,如歌的笑聲如爆開的鞭炮拖著斷續的尾音迤邐游移,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我支頤伺機,猶豫又雀躍,在地球儀速度回緩的某個間隙,像兔脫般,衝進,扳住,企圖讓週期性提高的速度將我轉出360度的歡樂,迴旋又迴旋,天知道我垂涎了多久!這種鄉下學校沒有見過的遊戲,翻天覆地的離心力勢將快樂升騰到最高點。然而,不對!哦……哦……沒有想像中的飛昇,速度反而逐漸歸零,孩子群中的領導者,用富權威感的音調在高處發號施令:
「她喜歡玩,讓她自己一個人玩!哼!鄉巴佬!……我們走。」
然後,無異議的,猴兒似的幾個伶俐的孩子身手矯捷地翻身下去,我獨自掛在鐵製的地球儀上,扎眼的陽光毫不留情的將我照得通體透明,我覺得五臟內腑都曝屍荒野,手心的汗水和鐵鏽繾惓交溶出奇特的異味,我就那麼尷尬地隻身掛在那兒,維持不變的姿態。白花花的陽光下,孤獨橫徵暴虐我卑微的靈魂。上課鐘聲響起!我低頭拔下緊箍住鐵鏽至幾乎滲出血的雙手,回身怏怏行近教室的陰影處,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雙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眼在暗處熠熠發光。不容易忘記啊!那雙混濁暗沉的眸子竟有那般的光彩,屬於隔壁班的不相識的女生。
接續下來的那兩年轉學生活像長長的恐怖夢魘,悠悠遠遠,似近還遠。每回受挫,隔壁班女孩那雙教人害怕的眼總在我轉身拭淚時再添尖銳的一鞭!感覺眼神裡滿是奚落與落井下石的快慰。
「廖的裙子太短,在台上指揮時,台下的值星官看到她的內褲。」回家哭訴,「隨便伊講!你莫睬伊就好,又不會怎樣。」媽媽輕描淡寫,我急得嚎啕大哭,媽媽氣我懦弱沒用,用雞毛撢子伺候。
「廖是留級生,難怪第一次月考就考前三名,都念過了嘛!」
又回家哭訴冤屈,忙碌的母親一邊炒菜,一邊若無其事說:
「無影的事情,莫睬伊就好!伊嫉妒你。」
「但是,大家都相信,說是潭子國校的同學說的,都笑我是留級生。」
「你若睬伊,伊越好款、越趣味。」
媽媽取過帶泥的青菜,背過身子,往後方溝渠大步邁去,背影好堅強!我失望地掩面痛哭,連帶痛恨自己的軟弱。
「甲班的張某,中秋節到廖的家裡去送月餅!」
「沒有!真的沒有!」我改絃易策,正面迎敵。
「怎麼沒有!張某自己說的。」那個張某到底是誰?他為什麼空嘴嚼舌?眾人指指點點,我回家又哭得肝腸寸斷,母親不耐煩地操起棍子追打:
「叫你別睬伊,你不聽,這款代誌有什麼好哭的!真無聊咧你!認真讀書就好。」
我蜷曲挨揍,心裡流血。啊啊啊……世界總有一個甚麼樣的地方,沒有謠言,沒有心機,可以只是單純地學會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如若不然,世界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個溫暖的肩膀,可以容許我趴在上頭傾訴、痛哭、耍賴,但是,沒有,真的沒有。每天都有新鮮事,大夥兒樂此不疲、言之鑿鑿,彷彿真的發生。
「她媽送禮給老師,所以,老師才選她參加演講比賽。」
「她暑假去隆鼻!你看她的鼻子變得多挺!」
「狗肝有什麼了不起。」導師的綽號叫「黃狗」,我是黃狗的心肝。
啊!真是絕望的人生啊,不由分說的罪行如影隨形。一度,我決定玉石俱焚,用棍棒或飛沙,決定不下,於是,不了了之。而那雙眼長期側視、旁觀,隨著事件的嚴重度調整光亮。我強烈懷疑,那樣的亮光就是謠言的起點,有一種惡質潛藏,只是怎麼也想不出惡意從何而來!雖然全校只有兩班女生,可我和她既不同班,又無競爭。
在學校,我踽踽獨行,只能在分數中尋求勝利,而這樣的勝利又為人際挫敗添加柴火。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城裡的孩子不能忍受鄉下小孩的光芒,當時,母親或老師應該有人告訴我:跳格子時要假裝踩線;踢毽子時要故意讓它跌落;跳高時不要竭盡所能;考試得少寫一題;要留一些機會給別人,不能讓其他的同學一整個下課時間都眼睜睜看你一人跳上跳下。遊戲裡永遠不死的角色,越是頭角崢嶸,就越是註定被唾棄。
黃昏回到家裡也不好受。鳳凰木下,昔日的同學對揮著堅硬的長條鳳凰果,舉行聖戰,我興沖沖加入,他們也隨即有默契地走開,天真的女孩還撇嘴瞪眼,小小聲地留下一句:「到台中讀書就了不起哦!」然後,隱隱約約聽說,老師告誡他們:
「廖看不起我們鄉下學校,怕因此考不上女中,所以,轉學到城裡去。你們一定不要讓她看不起!要好好用功,絕對不要輸給她!」
老師說了實話。母親確實是因為不放心鄉下學校的升學率而大費周章將我轉學,這樣的激勵語,果然激勵出那年鄉下小學空前絕後的高升學率,然而,卻也因此讓我遍體鱗傷。星期假日,我灰心地踞坐頂樓窗台邊,俯看鄰居孩子或放膽高歌、或執劍拚鬥、或在樹下展裙兜攏血色鳳凰花,然後互相追撒……,所有的繁華都與我無緣,明明是爛漫的春日,卻無異徹骨的寒冬,而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虧欠這個世界什麼!這個世界為什麼得這樣報復我!
淚水日日流淌。作文裡,不是常說:「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嗎?何以屬於我的時間竟像蝸牛爬行,似乎永無止盡。那年,我也不過十一、二歲,天天躲在閣樓上,背著所有人和馬路上指天畫地胡言亂語的瘋子展開自以為是的祕密外交,且時時萌生自殺的念頭。
終於捱到畢業典禮那天,我穿上雪白的制服,對著台上的師長致畢業生謝辭,心情完全不受無端忘詞的干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雀躍。總算要脫離苦海了!我決心無論如何得設法奔向自由路的女中,啊!終於可以永遠離開這個可怕的深淵了!儘管畢業致謝詞講得纏綿悱惻,實則一絲絲留戀也沒有。我丟開那襲掩飾寒磣的黑色披風,覺得如釋重負。天好藍,身上彷彿長出一對翅膀,眼看不小心就要撲撲飛上青天。我嚮往迷人的陽光、遼闊的大海,雖然像西西弗斯(Sisyphus)那樣帶著荒謬的遭遇,卻願意跟卡繆一樣,仍肯定美好的大自然,希望窮盡今天,盡可能地生活。
然而,事與願違!自由路並不真的自由,陽光也不特別璀璨。第一天的新生訓練,赫然發現那雙暗沉的眼睛竟然又出現在隔壁的丁班!人群中的諦視微笑,嚇得我魂飛魄散!她像一縷遊魂,窮追不捨,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不駭人!
然後,就是那樣了!身體抽長,心理掙扎,我成了隱性的憤怒少女,表面乖順,內心悖逆。雖然依舊打從心裡害怕,卻不打算再逃避了,有時甚至刻意迎向她,用稍稍凌厲的眼神和她對視,而她一逕微笑,對我的底細瞭若指掌般。
也許命運就是一連串的巧合。升上高中,那雙眼睛的主人又如芒刺在背的被編在隔壁八班的自然組,幸而,我們七班是文組的最後一班,定居一樓的角落;從八班起,躍居二樓,除了升旗典禮比鄰,我們不容易見面。奇怪的是,陰影依然罩頂,噩夢仍舊連連。直到唸了大學,出了社會,人際關係一逕畸形扭曲,不是過度拘謹,就是自命清高。慣用倔傲的姿態掩飾內心的渴慕,用鄙夷的嘴角對應可能的拒絕。更糟的是,老覺得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直盯著我的後腦勺,隨時擔心被暗算,心情緊繃,沒辦法和別人怡然相處。
那次演講過後的幾天內,我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經過幾年的文字療癒方才感覺重新和正常接軌的人生,忽然因為那雙眼睛的重現,霹靂啪啦亀裂開來。成天,我抱怨這、懷恨那,「她為什麼這樣對我!」不時掛在嘴邊。接近耳順之年,忽然對人生起了大惑,回頭斤斤計較細微末節的童年往事。家人逐漸都不耐煩了!「不過是小朋友間的惡作劇罷了!值得這樣一提再提嗎?」我從他們的表情裡歸納出這樣的訊息,感覺有一點委屈。有人乾脆建議:「既然妳這麼介意,何不再找個機會當面問個清楚?」我吶吶地回說:「你們以為我不敢!」的確!這正是我的心聲,我不敢,除了那天乍然照面所突生的直覺抗議,我從小就是個膽小鬼,缺少家人支援的豎仔,有事只能往心裡擱,說了反正沒人理。他們總覺得我的煩惱瑣碎、無聊,「只要免睬伊就好。」說的簡單!
就在此時,有位小學同學正好來招兵買馬,籌開同學會。我喬裝不經意,閑閑探問。同學笑說:
「她呀!從小就怪怪的,我們都不想理她。她是私生女,小學時,我們都知道她沒有爸爸,媽媽在車站前開一家小旅店。……」
說到小旅店,同學還嘻笑著加強語調說是「供人きゅうけい(休憩)的那種哦」!同學滔滔談起她的身世,我卻彷彿明白了些什麼。也許,我們是該同病相憐的,差別只在:她飽嘗不被理睬的忽略,我受到過度關注的困擾。我是從鄉下轉到城市的鄉巴佬,企圖透過聯考及第改換門第;她是身世不詳的私生女,同樣是被期待在高階華麗的世界中浴火重生。在地位和金錢環伺的貴族學校裡,家長的社經地位偏高,她必然跟我一樣,備感窘迫。好不容易盼到來了個鄉下孩子,以為終於找到門當戶對的交往對象,她以那雙窺伺的眼和紛紛的謠諑,企圖引我注意、和我產生連結,卻偏偏遇到了敏感且自卑自憐的楞女孩,只知道哭,視她所散發的結交訊息如洪水猛獸。
距離那日重新邂逅後約莫一個月,我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好奇,打電話去她任職的文化中心,打算將幾十年來潛藏內心的困惑,做一次了結。居然一下子就讓我給找到了,電話接通的剎那,我心虛得差點兒當場掛掉逃走,終究還是挺住。她絮絮叨叨地兀自講個沒完,還是和演講日同樣的說詞。這回,我靜靜聆聽,一句話都不回應,假裝莫測高深。她說得興起,下語不能自休。或許是總機小姐不耐煩,動了手腳,電話忽然斷了。我愣坐著,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我還是跟上回一樣連再見都不說?不行!事情依舊撲朔迷離,我得弄個清楚。於是,又撥了電話。她一聽我的聲音,立刻鬆了口氣說:
「幸好你打來了!我沒有你的電話。上回,我去跟主辦單位要你的電話,他們不肯!真是瞧不起人,他們不相信像我這樣的人有像你這樣的朋友!」
「你是哪樣的人?我又是哪樣的朋友?……我是曾經隆鼻的狗肝嗎?」我本來想跟她開個無聊的玩笑,卻也只是想想。雖然,實際上我只是個記恨的小人,但是,我得符合她的想像,舉手投足像個有教養的人。她語氣熱切,好像有許多不吐不快的事,但是,上班時間談私事,終是不宜,我要了她家裡電話,打算改日另談,跟她鄭重道了再見。
隔了幾日,我們又聯繫上。我仍舊保持沉默,她依然滔滔不絕。說的那些往事,在午後的書房裡,迤迤邐邐,劇情、對白、聲光,一應俱全,似幻還真,我像聽故事一般,聽著自己陌生的童年,感覺非常詭奇。她說的種種,也許是真的,否則,她怎能拼湊得如此天衣無縫又歷久彌新!譬如:有名有姓的愛慕者、綁在手腕間的小手帕、穿起來神氣活現的黑披風……;也或許只是虛構,否則,既是我切身之事怎會自己毫無所悉!譬如隆鼻、送禮、愛男生…等等。我問:「你幹嘛這麼注意我?我們又不同班?」她說:「你不知道當年的你氣質出眾,磁場有多強!剛轉學過來,立刻贏得那位驕傲的音樂老師的青睞,輕易取得指揮的榮銜,那些家世顯赫的女同學如醫生、校長的女兒都嫉妒得眼睛發紅!我不一樣,我是很喜歡你的。」我說:「就算這樣,你也不必造謠啊!」她急了!賭咒又發誓:「我才沒有!是你們班的同學說的,她們姑妄言之,我姑妄傳之而已,我這個人是很誠懇的。」這麼說來,仍舊是我的錯,我不該太過敏感!……哼!姑妄言之、姑妄傳之?對她而言是雲淡風輕的!對我來說卻是跨不過的橫逆。
即便當面對質,往事依舊迷離,宿恨一時難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我的關切,許多早被歲月遺忘的往事,又被一一召喚回來,她彷彿是我身邊的姐妹,專門負責幫糊塗善忘的姊妹留下恍惚迷離的記憶。我真的被驚嚇到,居然有人比我自己還要熟悉我的過去?而我卻對她一無所悉,這豈不是最大的荒謬!四十多年過去,她猶然抱持昔日的熱情,鉅細靡遺地收攬過去的記憶。聽著、聽著,隔著迢遞的距離和空間,我握著電話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心裡的某個堅硬的角落像冰山遇熱,逐漸溶解成溫柔的涓涓流水。一宗懸疑多年的公案,終於不清不楚卻又彷彿已有定見地結案。
我想起那天聽眾的提問,同樣是存在主義的健將,卡繆和沙特對荒謬的看法有何差異?
沙特懷著強烈的絕望,把希望寄託於未來,實際上是寄託於想像的世界;而卡繆則把希望寄託於當下,不相信虛無飄渺的明天或來世。他說:「生活就是活用荒謬、凝視荒謬。」他們兩人最大的差別在是否包容自己那充滿誤謬的過去,願不願意在當下也包容所面對的世界,而我此刻最能體會卡繆「我就在這兒,這就是荒謬」的說法,我決定選擇向卡繆致意,必要時,履踐自己演講的主要觀點-對荒謬微笑,否則,說什麼也無法諒解如此荒謬的人生!
……
注記:
對你造成傷害的罪魁禍首,大剌剌地照面寒暄,橫亙數十年,潛藏在人生幽影中的窺伺之眼,炯炯注視。任你遍體麟傷,獨舐傷口,她卻若無其事走來,理所當然親暱,彷如知心密友。
你驚怒質問,卻攢不著公道,無端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歲月所賜,竟非飽滿圓融,那弓滿的張力,原來只是漲碎的泡沫。悚慄回首,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作者於文中細數遭受無妄之災的童年,原該遊戲嘻笑的青春,被過度關注給囚困,失去與世界怡然共處的信任感。一路倉皇跌撞,反覆受傷自癒,於荊棘中踏出血路。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執筆演說的同時,她亦反覆思量人生的困惑,直至與荒謬貼身相逢。一連串的追索,讓兩個隔壁班的女孩身影再次浮現。往事迷離,宿恨難解,兜兜轉轉,終究回到最初的開端。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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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摘錄自
《#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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