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們失去聯絡〉 他總是學到幾次經驗後，才知道比較妥當的善後方式，人都是這樣的，有些經歷會在身體裡像菸頭燒出一個洞，癒合後留下一塊淺淺的疤痕，不小心摸到了仍會感覺到痛。 沒人教過他如何面對分手，學校沒有、家裡沒有，同學就算了吧！他們對你何時開始下一段比較感興趣。他的分手拍檔，同樣沒人教過她這件事，兩人像一對手忙腳亂的新婚夫妻，只能把眼前的課題先處理好，再接續下一件，雖然不會有新婚夫妻這麼快就得談論這些問題的： 那個熱水壺是誰的？那本缺了一頁的小說是誰的？那片CD是誰的？那張貼在冰箱上的合照又是誰去印的？ 分家產是第一步，先釐清，再解除彼此的物質關係。熱水壺是那年冬天他騎著野狼載她去大賣場買的，那天她在後座手抱得緊緊的，他記得很清楚。小說是他從二手書店的推車裡撿出來的，兩人認識的第二個星期，他就很心急地把最喜歡的那一頁撕下來，用黑筆加了一句：妳要不要當我女朋友？ CD和照片是共用的財產，CD決定歸屬女方（他從來也沒真正喜歡過那個City Pop樂團，雖然他很盡責地陪她去看了幾場演唱會），至於照片，反正是印在相紙上，可以撕。男生把照片裡的女孩還給她，女孩說，不，我要留下你的那一半。 分手公告在兩人的世界生效一週後，他們就拿著各自的另一半，找到了對方。 他們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沒有陣痛期。瓶瓶罐罐的化妝品很快又出現在男生的浴室，骯髒的運動短褲同一時間被扔在女孩的洗衣籃。他們一起出去吃飯，走過熟悉的街景，在沒事可做的時候做愛，他們很有默契地在可能遇見朋友的轉角把牽起的手放開。 有天深夜，他們窩在沙發上看法語片《幻想戀愛》，主角說：「重點是，能夠跟某人一起醒來，兩人相擁入眠。能擁抱，是很重要的。」那天晚上，他們在床上隔得遠遠的，各自想著明天醒來要跟對方說的話。隔天女孩先離開了，男生手機裡多了一則簡訊：我們不要再見面比較好。 他開始上班，又經歷過幾段感情，每段結束總是雙方一陣糾纏又收到類似的訊息。體內那個被香菸燒出的洞，隨著年齡，更難癒合了。他終於認清了這件事：不是情人，就是陌生人，世間有些事就得一刀兩段。他最近一次分手已是好多年以前，他和深愛的人在相遇的地方擁抱，回到彼此從前的人生，從此失去了聯絡。 延伸閱讀： 林明謙—從此我們失去聯絡 約翰伯格—我們在此相遇 原文載於《聯合文學》2020 4月號 #從此我們失去聯絡 #聯合文學

《不存在的男朋友》都市日報連載小說 「聽說女生都不能接受姐弟戀，但上了一點年紀之後反而會覺得沒所謂，若澪，你說呢？」 同事問若澪關於姐弟戀的問題，阿亮豎起耳朵聽著。 從剛進這按摩椅公司做暑期工那天開始，他已經在暗戀這位比他大兩年的同事了。 「那些年長的男人不是常常想支配別人，想別人按他們的想法去做嗎？」若澪竟然認真地回答起來：「年輕的話也沒什麼不好吧！最重要是看投不投契。」 雖然如此，不代表他有機會，阿亮連她有沒有男朋友都不知道。 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呢？有一天看到若澪單手拿著咖啡回來上班，就覺得她好瀟灑好美。「你喝嗎？」她也不嫌阿亮是暑期工，親切地問他。「不用了，我沒錢。」說出這句失禮的話是敗筆，但她卻說：「是在附近一間社企買的啊！很便宜，這杯請你喝。」於是不喝咖啡的他也開始學著喝，覺得自己好有大人樣。 她很樂意教他事情，解釋完營業流程之後，會體貼地補一句：「其實我有時也會搞錯呢！」一點也不會自恃比他先進公司就擺架子，性格真好，阿亮想做一個能顧全別人感覺、擁有圓潤手腕的成熟男人。 「小妹妹，你這是反口嗎？」有一天若澪被一位客人欺侮。 「大叔買東西時明明沒有答應加送贈物，他卻堅持她答應了。」男同事悄悄告訴阿亮，卻沒有幫忙的打算。 阿亮鼓起勇氣走向那個纏著若澪的大叔，鎮定地說：「店裡所有交易都有錄音，如果她有答應過你，一起來聽聽就好了。」 大叔心虛了，悻悻然說：「不送就不送，誰跟你浪費時間。」說完終於肯離開。 「我們哪裡有什麼錄音？」若澪鬆了一口氣，她笑了。 「這種男人最要面子，跟我老爸一樣，受不了被人拆穿謊言。」 「謝謝你幫我解圍。」看到若澪感激的表情，阿亮甚覺有男子氣慨。 阿亮和若澪的交情自那次起深了一些。 阿亮邀她去喝咖啡，堅持由他請，雖然只是幾塊錢，也讓他自覺像一個男子漢。 每個男人生命中都會遇到一個女人，讓他渴望成為一個男人，讓他開始對自己有要求，想像自己成為一個配得起她的人。 可是，這一切都只會在他心裡發生，在自信做到之前，他並不敢表露半點愛意。 有時他們也會互傳短信，發現大家都喜歡同一位歌手，被同一本小說影響很深。 沒想到若澪邀他週末到海灘玩。 本來已一口答應，看看行事曆，才發現那天是大學面試的日子。 「唸大學要緊。」她似乎很失望。「我一個人去可以了。」 一個人？阿亮以為是公司活動，這下更惋惜了。 有一晚打烊前一小時，若澪收到一個電話，然後她悄悄對阿亮說： 「阿亮，今晚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 「你可以假裝我的男朋友，陪我走一段路嗎？」 *** 「我和男友分手了，今天他說來接我下班，我說我已經交上新男友，新男友會來接我，他很纏人，會偷偷來看我是不是說真的，你只要陪我走到車站就可以了，會麻煩嗎？」 「不麻煩，我本來就要往車站走。」 於是在這個夏夜，兩個人並肩走在寧靜的路上。 她的男友會因妒成狂，出手傷人嗎？阿亮冒著生命危險，一眼關七地戒備著。若澪笑了出來。 「不好意思，我哪裡做得不好？」阿亮說：「因為我沒有談過戀愛……」 「真的嗎？一點也看不出來。」 「會不會牽手更像情侶？」阿亮大膽提出。 若澪想了想，微笑說：「好像該這樣。」 於是阿亮大膽牽了她的手，兩個人的身子也靠近了一些。 「不要走得這麼快，你想快點走完嗎？」她又笑說。 「不是，我只是有點不知節奏。」阿亮說：「其實我可以一直送你回到家門，如果你怕他纏繞你的話。」 「這就夠了，阿亮你真的很細心。」 「哪裡？第一次出來社會做事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懂，不像你成熟。」 她又笑了，她望著沒有星星的夜空，感觸地說： 「其實我一點也不成熟，很幼稚，一直很努力地去裝大人。」 「我們都一樣吧。」 「也不完全一樣，你還有未來，我是怕當不了大人，才急著去做。」 「欸？」 「其實我快要做一個很重要的手術......已經不可以再拖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有一刻很害怕，不知道為什麼還上班，又不是有意義的工作，本來想儲點錢出國唸書的，前路越是不明想做的事越多，真討厭呢！」她眼眶閃著光，但以微笑掩飾，偷偷拭掉淚痕。 阿亮看在眼裡，心一陣痛。 阿亮全副心思在擔心她，忘了自己並不是他的男朋友，也不在意有誰在看他們。 她的手，他握牢了。 「大學面試怎麼樣？」她問。 阿亮沉重得沒法回話。怎麼樣都不要緊了。 「到你真正出來工作，就發現沒那麼多隨心所欲的時間了，所以你要是可以回去當個學生，記得要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啊。」 「不要說這樣的話。」他小聲說，自己也不知道氣什麼。 她看了一眼他的臉，只覺失言地說：「對不起，我又作大人的口吻了。」 她終於鬆開他的手，這段路不知不覺間已走完了。 「拜。」她揮手後，背影沒入人群中。 這是阿亮最後一次見她了。 「男朋友？她哪有男朋友？」聽說她辭職的消息，阿亮追問同事們，大家都說她沒有男朋友。 不知她的手術怎樣了？是成功了，然後實現夢想出國留學嗎？既然她口中的男朋友根本不存在，但願她的病也是捏造出來的。 再完美的女人也會撒謊，情願她撒謊也不想永遠失去她，能接受這一點，他預備好去愛了。 （全文完） #鄭梓靈#都市日報#metro#短篇#連載#逢星期三四#love#quotes#愛情#小說#香港作家#hk#hkig#hkinstagram #photoofthe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