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從小跟我的關係非常親密，小時候還不懂事，有次自己打包行李問爸爸：「我可不可以去三舅家住？我想換一個爸爸，讓三舅當我爸爸一陣子好嗎？」語畢，換得爸爸飆下男人淚，而我也驚慌失措，不曉得哪裡做錯了，爸爸問我三舅哪點比他好呢？我說他會陪我逛市場、陪我做菜、還會帶我到處吃，教我品味，的確三舅是我的美食啟蒙老師。

長大後爸爸也認真的扮演我的美食嚮導角色，也常譏笑我，說我為了吃，連爸爸都能換掉。其實我對三舅非常崇拜，他的琴藝非常高超，在太平洋戰爭侵襲時，因為大舅、二舅留學在外，無法回台，所以曾祖母苦求他不要赴法國學鋼琴，他才留在台灣，而在保守的時代裡，祖父不喜歡他學音樂，希望舅舅走上化學之路，使得他在家族期許下，過著壓抑的日子。三舅的身份一直很尷尬，他非長子，但長兄們不在台灣，就必須代替長子扛下很多責任，家族的規範他都默然接受。

三七五減租之後，三舅生活中的高牆倒下，起初他雀躍可以拋掉阿舍家的包光環，過個平凡人的日子，除了音樂以外他也很喜歡烹飪，熱愛美食與藝術，從小喜歡偷偷躲在廚房看著廚師們做菜，所以練就一身好本事，他追求的是前衛生活，不認為大男人下廚有什麼不妥，烹飪對他而言就是門藝術。三舅告訴我他第一次上菜市場買菜，還被鄰里取笑：「大戶人家，居然淪落到需要自己買菜」，但他心裡很難過，面對外界的異樣眼光，三舅曾經抑制自己一段時間不去菜市場，直到我三、四歲後他開始帶著我上菜市場壯膽，說我是他心目中的太陽，有我在他就不畏懼別人的眼光，因為他只想幫我做好菜。

看著三舅買完菜回家，聽著黑膠唱盤機傳來的音樂聲，恣意的在廚房中整理食材，臉上堆滿笑容，說著每道菜的故事，他很重視餐桌擺盤，對盤子挑選的眼光特別好，還會像個主廚端菜上桌，而賓客只有我一人，每次吃飯時，三舅會在一旁彈起鋼琴，希望我可以沈浸在最好的美食環境中，讓我每餐都能享受在美好食物、曼妙樂聲與三舅優雅的姿態之中，長大後才知道，原來三舅要營造給我的就是fine dining。三舅不是沒有自己的孩子，只是與我特別有緣，他總希望表哥、表姐包容他對我的愛。

我最欣賞三舅溫文儒雅，從未看過他動怒，即使面對再無理的狀況，他都將禮數擺在前頭，大局為先，凡事以家族為主。他對我的溺愛無法停止，他決定要活得長長久久照顧我，只可惜最後他食言，在我二十歲時他就過世，讓我覺得很孤獨。想他時我就做菜，尤其愛做金錢肉，因為小時候，我們倆像呆子一樣，頂著大太陽升起爐火，慢慢的烤著金錢肉，然後再喜孜孜地請大家吃，對我而言舅舅是最完美的象徵。我心中從不覺得他離開，只是今天他不在家，這些年他太調皮四處玩，從不回家。

我還記得最柔情的三舅曾說出過最經典的情話，有次我遇到委屈哭泣時，他幫我擦著淚水，告訴我：「你的眼淚是珍珠，不能再流了」，養成我不再輕易哭泣的習慣。這個啟蒙老師在我的人生記憶中留下深刻痕跡，似乎略勝父親一籌。

[ 邊工作邊旅行，很讓人崩潰 ]

疫情發生過後，身邊很多朋友開始遠距工作，和我抱怨了很多磨合過程的痛苦。不過對我來說，我的工作一直是 WFH，所以日子並沒有因疫情產生太大的改變。有朋友問我，現在不能想出門就出門，想旅遊就旅遊，是不是很痛苦？其實這個答案也是否定的，我曾經仗著自己可以 WFH 而背著公司偷偷跑出國去，以為可以邊玩樂邊賺錢很聰明，結果事後證明，「邊工作邊旅行」可能沒有別的自由工作者說得那麼美好，至少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我是一個天性懶惰又討厭客套社交的人，以前同學們在討論「未來的志向」時，說的是想當醫生、生物學家、AI 工程師等等回饋社會、造福人群，而我的夢想只是「可以在家工作」。

三生有幸，後來如願找到了現在這份遠距工作的網路編輯職位，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馬上辭去原本的辦公室工作，揮別了和不熟同事在茶水間巧遇的痛苦尬聊、揮別了擔心拉屎聲太驚悚嚇到外面的人而練就的夾肛術、揮別了早上八點擠捷運擠到想殺人的煩躁，我頭也不回，奔回家裡，床的方向。

終於脫離了辦公室的束縛，呼吸著自由的新鮮空氣，內心深處的探險者靈魂被喚起。

現在不是流行邊工作邊旅行嗎？我腦海裡馬上浮現小說電影裡的畫面：妙齡單身女子在異國流浪，舉頭望明月，低頭寫文章，偶一轉身，或許還會在轉角遇到愛。

抱持著「一邊工作，一邊旅行」的浪漫情懷，我開始規劃我的女子小旅行，沒想到第一次上路，就讓我想要殺人。

我約了三個女生朋友，一起去越南胡志明。這團除了我之外，各個都是魯蛇，一個畢業八個月了還找不到工作，一個在職場宮鬥慘輸於是辭職旅行找自己，一個想要創業但至今沒人敢跟她說那點子其實很爛，而我則是一個時尚的編輯。就這樣，四個人踏上旅程。
我打的如意算盤如下：邊工作邊旅行，等於是邊玩邊賺錢，只要抓緊時間越早完成當日工作，剩下的時間就全是我自己的，要怎麼玩怎麼玩，公司皇帝遠根本管不了我（這篇冒著生命危險在寫）。

如果冥冥之中有「資方之神」，祂一定是聽到了我這不要臉的「薪水小偷」自白，為了向廣大社畜信徒們殺雞儆猴，祂在我的旅程中設下重重關卡，不知是一種懲罰，還是帶有一種「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深意。

第一天，我在炎熱的胡志明街汗流浹背像隻蝸牛般，到處找合適的咖啡廳工作。

連跑了幾家，不是沒有插座，就是網速超慢，要知道，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Digital Nomads 們逐電與網而活，對一個遠距工作者來說，沒插座沒快速的網路，簡直就像逼一個廚師在只有一個電磁爐的廚房裡煮出滿漢全席。最後，只好摸摸鼻子奔回旅館，在房間裡灰頭土臉完成工作，那天精心搭配的衣服與妝容，最後直接洗洗睡掉。

第二天，魯蛇朋友們睡得正香，而我為了下午能跟大家一起出去玩，早上六點就起床開始寫文章。本來一切順利照計畫進行，沒想到我們才剛出門沒多久，公司便傳來新的交辦事項，那時距離表訂下班時間還有六個小時，我沒理由不做，於是只好取消下午的行程，目送幾個朋友開開心心地遠去，獨留我一個人在旅館奮鬥。那天後來聽她們聊下午去看了什麼美景、吃了什麼美食、拍了什麼美照，我表面大方點頭微笑，內心卻只想叫她們去死。

第三天，終於到了週末，經過了前幾日邊工作邊旅遊的身心俱疲，我打算徹底地放空身心，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但是，想是這麼想，卻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緒。對我這種網路編輯來說，最怕的就是題材短缺，為了手上擁有源源不絕的素材想法，我的腦袋幾乎是一刻也不得閒（就連被分手的時候，也會病態地分心想著這可以當愛情故事的素材）。

當魯蛇朋友們心無旁騖、快快樂樂地吃喝玩樂時，我卻發現自己已經悄悄開啟了「工作狂」模式，不斷留意著哪家餐廳值得報導、哪個路線適合開發、哪個偶發事件能拿來長篇大論一番，一天結束後，朋友們一個個精神飽滿、法喜充滿，我卻像個靈魂被資方之神攝走的行屍走肉，看看她們，再看看鏡子裡雙眼凹陷的自己，突然明白了誰才是真正的魯蛇。

邊工作邊旅行，真的不好玩，而且很浪費錢。

因為你無法好好的旅行，也沒辦法好好的工作，只是永無止盡地在煩惱某些事情。
在《Eat, Pray, Love》裡，身為專欄作家的 Julia Roberts 角色也沒有邊工作邊旅行，她只是盡情地在義大利吃麵，任性地在世界中心高喊愛，無憂無慮地放飛身心靈。

不過，我們不像 Julia Roberts 角色這麼好命，上路前還有出版社的預付稿費可以拿，我們只是平凡人，無論遠不遠距，一樣每天上下班打卡，一樣責任制，一樣每天一堆鳥事。所以，可以邊工作邊旅行的人別太天真，不能邊工作邊旅行的人也別羨慕，因為每個人都不過是在有限的社畜人生中，很努力很努力地擠出一點點確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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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 A Day Magaz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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