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花火on air來不及說到的，我也要說最後一個和包廂有關的故事。 我和她在新加坡一起去唱過KTV。那天下午下著很大的雨，她說：好無聊喔，不然，我請你唱歌。於是我們離開明亮的百貨公司，雙手遮住東南亞的午後雷陣雨，奔跑穿過馬路，來到隔壁很舊的商業大樓。 和台北不一樣，那裡的KTV就僅只窩身在某一層樓裡。大門推開進去，只有幾盞快要沒電、很虛弱的日光燈，櫃檯格局像是堆積了很多雜物的辦公室，旁邊飲水機也是辦公室那一種，偶而由下而上冒出咕嚕咕嚕的泡泡。 我們穿越了陰暗而潮濕的走廊，被帶進了包廂。老闆（對，沒有其他服務生）問我們要喝紅茶、綠茶，還是奶茶，沒其他選擇了，想當然是早餐店能夠喝到，很廉價的那種口味。包廂是磨石子地板，沙發許多地方皮革已經脫落，露出碎屑狀的海綿。不過除此之外，空間是很大的，螢幕旁邊則是唯一和台北相同的地方：一樣有個小小的舞台，有一支直立的麥克風。 老闆關上日光燈、靠上門，計時就開始了。那是2018年，當時22歲的我和24歲的她，我們瘋狂點了一堆國小時代、國中時代的流行歌。不能說的秘密。雨愛。私奔到月球。背叛。江南。珊瑚海。螢幕流出的光在漆黑之中，挖鑿出一段立體而朦朧的河道，而我們被圈在河道裡；脫下鞋，踩在沙發上又跳又叫，喉嚨的聲音、笑的聲音，都像是燙上了隱隱發亮的浮水印。整身都是永恆一般的波光流影。 四個小時的時間，兩個人到最後都累了。我們坐著，放著音樂，不再有其他聲音。我在台北唱的每一次KTV，大家都會算好時間，最後一分鐘切歌換上古巨基的《情歌王》，把快樂再延長12分鐘，可是在新加坡那一天，是唯一一次時間還沒到，我們就決定提早離開。 然後，我就再也沒去過那間老舊，時光感年代感很重的KTV了。所有曾經快樂的浮水印，在說了再見以後，都會轉換成傷心的。當時有多快樂，後來就會有多傷心。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完全不想答應任何唱歌的邀約，理由不在於害怕觸景傷情，而是：我不想要自己很喜歡、也很真心的部分，被新的記憶覆蓋。 其實她和我說過：「你不應該和我混在一起的。」你應該要回到你原本的人生，以你的條件，回到普通人的的世界，到三十歲的時候，一定能夠過上非常好的生活。和我在這裡只會有很多不快樂。 那是在緩緩上升的電扶梯上，我仰著頭，看著站在上面一階的她。平靜而安詳的她。到底是什麼原因，是年齡、背景，還是其他，隱隱知道答案，但我不介意。可是只有我不介意是沒用的。電扶梯快要到了，她靠向了我，用雙手挽住我的脖子和我說：「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我說的是真的。 現在是、以後也是。 電扶梯到了另一層樓，也就會像是我們到了另一個年紀。我四捨五入也要三十歲了，很快就會來到她說的，覺得我會過上非常好的生活的時間點。我不知道自己真正到了三十歲後會是什麼樣子，但是知道我、我們的生活都已經離當時很遙遠，遠到難以辨識，然後偶而會懷疑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境的那種程度。 沒有再見過面的一年後，我曾經又訂了機票，打算要一個人去新加坡，把我們以前一起去過的地方，一個人再安靜地去一遍。為了避免自己太難過，我還同時買了周杰倫巡迴演唱會新加坡站的門票。結果，疫情忽然就爆發了，2020年的年初，機票門票都只好退掉。以為日子很快會恢復，結果從那之後，到現在為止，大多的我們也都沒有再出過國離開過台灣。 那好像是一個轉折點，即便計畫中、想像中的告別之旅沒有成行，但我還是確信自己就要離開了某個記憶的包廂。疫情最初發生的某個平日下午，我的高中同學瑞環忽然在群組裡問道，有沒有人現在、立刻可以和他去唱日卡。群組沒有人理他，他對我傳來了私訊，想要凹我出現。看著手機猶豫一陣，忽然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我和他說：傳地址過來，我現在移動。 日語卡拉OK位在長安東路上，在一棟商業大樓裡。地點、裝潢、擺設⋯⋯，幾乎全都和我在新加坡所看到的一樣。整個下午只有我們兩個人的KTV，瑞環拿到了麥克風馬上就脫掉鞋子，踩踩跳跳站在沙發上。忽然，老闆送飲料走了進來，瑞環愣住停下了動作，走下沙發，直和老闆說：すみません、すみません⋯⋯。 微弱的光影之中，老闆的表情不置可否。我本來整個人縮在角落點歌，不想開口，可是看到了這一切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但我沒有哭出來。螢幕流出的光再一次經過我。我知道自己等一下馬上也就能夠脫掉鞋，然後嘶聲力竭地一起踩在沙發上。這個我已經不是當時包廂裡的那個我了，即使兩個地方那麼相像。 即使曾經讓人那麼傷心。直到現在，我都還是會偶而想起新加坡包廂的那個下午，想起一件小小的荒謬的事，然後自己因此笑出來。那間KTV播放的伴唱帶都是正版的MV，不過MV上面同時寫著：僅限台澎金馬地區放映。而MV裡的周杰倫唱著2000年代出頭最好的高音和旋律。那是回不到過去的他。也還有回不到過去的我。天黑以後離開有年代感的KTV，我們的某些事就像一格一格的錄影帶膠卷，永遠存放在包廂的映像管裡。

傍晚穿過廣場 ◎歐陽江河 我不知道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 從何而始，從何而終 有的人用一小時穿過廣場 有的人用一生—— 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 我不知道還要在夕光中走出多遠 才能停住腳步？ 還要在夕光中眺望多久才能 閉上眼睛？ 當高速行駛的汽車打開刺目的車燈 那些曾在一個明媚早晨穿過廣場的人 我從汽車的後視鏡看見過他們一閃即逝 的面孔 傍晚他們乘車離去 一個無人離去的地方不是廣場 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離去的重新歸來 倒下的卻永遠倒下了 一種叫做石頭的東西 迅速地堆積、屹立 不像骨頭的生長需要一百年的時間 也不像骨頭那麼軟弱 每個廣場都有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 腦袋，使兩手空空的人們感到生存的 份量。以巨大的石頭腦袋去思考和仰望 對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石頭的重量 減輕了人們肩上的責任、愛情和犧牲 或許人們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穿過廣場 張開手臂在四面來風中柔情地擁抱 但當黑夜降臨 雙手就變得沉重 唯一的發光體是腦袋裡的石頭 唯一刺向石頭的利劍悄然墜地 黑暗和寒冷在上升 廣場周圍的高層建築穿上了瓷和玻璃的時裝 一切變得矮小了。石頭的世界 在玻璃反射出來的世界中輕輕浮起 像是塗在孩子們作業本上的 一個隨時會被撕下來揉成一團的陰沉念頭 汽車疾駛而過，把流水的速度 傾瀉到有著鋼鐵筋骨的龐大混凝土製度中 賦予寂靜以喇叭的形狀 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從汽車的後視鏡消失了 永遠消失了—— 一個青春期的、初戀的、佈滿粉刺的廣場 一個從未在帳單和死亡通知書上出現的廣場 一個露出胸膛、挽起衣袖、紮緊腰帶 一個雙手使勁搓洗的帶補丁的廣場 一個通過年輕的血液流到身體之外 用舌頭去舔、用前額去下磕、用旗幟去覆蓋 的廣場 空想的、消失的、不復存在的廣場 像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住 一種純潔而神秘的融化 在良心和眼睛裡交替閃耀 一部分成為叫做淚水的東西 另一部分在叫做石頭的東西里變得堅硬起來 石頭的世界崩潰了 一個軟組織的世界爬到高處 整個過程就像泉水從吸管離開礦物 進入密封的、蒸餾過的、有著精美包裝的空間 我乘坐高速電梯在雨天的傘柄裡上升 回到地面時，我看到雨傘一樣張開的 一座圓形餐廳在城市上空旋轉 像一頂從魔法變出來的帽子 它的尺寸並不適合 用石頭壘起來的巨人的腦袋 那些曾托起廣場的手臂放了下來 如今巨人僅靠一柄短劍來支撐 它會不會刺破什麼呢？比如，一場曾經有過的 從紙上掀起、在牆上張帖的脆弱革命？ 從來沒有一種力量 能把兩個不同的世界長久地粘在一起 一個反复張帖的腦袋最終將被撕去 反复粉刷的牆壁 被露出大腿的混血女郎佔據了一半 另一半是頭髮再生、假肢安裝之類的誘人廣告 一輛嬰兒車靜靜地停在傍晚的廣場上 靜靜地，和這個快要發瘋的世界沒有關係 我猜嬰兒和落日之間的距離有一百年之遙 這是近乎無限的尺度，足以測量 穿過廣場所要經歷的一個幽閉時代有多麼漫長 對幽閉的普遍恐懼，使人們從各自的棲居 雲集廣場，把一生中的孤獨時刻變成熱烈的節日 但在棲居深處，在愛與死的默默的注目禮中 一個空無人蹟的影子廣場被珍藏著 象緊閉的懺悔室只屬於內心的秘密 是否穿越廣場之前必須穿越內心的黑暗 現在黑暗中最黑的兩個世界合為一體 堅硬的石頭腦袋被劈開 利劍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如果我能用被劈成兩半的神秘黑夜 去解釋一個雙腳踏在大地上的明媚早晨—— 如果我能沿著灑滿晨曦的台階 去登上虛無之巔的巨人的肩膀 不是為了升起，而是為了隕落—— 如果黃金鐫刻的銘文不是為了被傳頌 而是為了被抹去、被遺忘、被踐踏—— 正如一個被踐踏的廣場遲早要落到踐踏者頭上 那些曾在一個明媚早晨穿過廣場的人 他們的黑色皮鞋也遲早要落到利劍之上 象必將落下的棺蓋落到棺材上那麼沉重 躺在裡面的不是我，也不是 行走在劍刃上的人 我沒想到這麼多人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 穿過廣場，避開孤獨和永生 他們是幽閉時代的倖存者 我沒想到他們會在傍晚時離去或倒下 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廣場 一個無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 我曾是站著的嗎？還要站立多久？ 畢竟我和那些倒下去的人一樣 從來不是一個永生者 - ◎作者簡介 歐陽江河，1956生於中國四川省，著名朦朧派詩人。現居北京，曾任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寫作中心駮校作家、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駐校作家。歐陽江河憑藉詩集《大是大非》榮膺名為第14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傑出作家。著有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誰去誰留》、《鳯凰》及詩論集《站在虛構這邊》等。其詩強調奇崛複雜及語言上的異質混成，以及個人經驗和公共現實的深度聯繫。 - 圖片來源：鄭閔聰 美術編輯：鄭閔聰 -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中國當代詩 #1990年代 #知識分子寫作 #歐陽江河 #廣場 #天安門事件 #八九六四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5/2021053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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