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 ChangHua 看板 #1CjRt8oA ]

一
讓我從發現這條新聞開始吧，沒有任何圈內人告訴我，只不過依然像往常，一邊早餐一
邊眼盯著網路新聞，這條連結讓我看到我的家鄉彰化市，老家附近的「南瑤宮」終於有
了我看見「消息」之後、可以參加的活動了。

其實，雖然驚喜，還是很猶豫。多少在我這般因為被迫遠離家鄉去台北讀書之後，留在
異鄉為異客，已經到他鄉是故鄉的我，很少有機會重新體驗一下少年離家後，中年返鄉
的複雜情懷。其實每個月都回老家一次，也不算和老家疏遠，只是和故鄉疏遠罷了。

台灣有幾百萬人跟我一樣，被迫離開故鄉出外打拼，加上學校教育對於地方文化的輕視
，幾十年來台灣到外地讀書工作的人，他們對家鄉只有懷念，欠缺歷史、地理的人文知
識，我們只學到空洞的應付升學考試的不切實際、帶有明顯國家意識型態介入、歧視地
方、歧視母語、歧視底層階級的人文知識。

優人的「雲腳」有悠久的歷史了。一九八零年代後期剛成立的優劇場就開始他們知名的
「溯計畫」，追尋「東方人」「中國人」「台灣人」的身體觀、下鄉學習，但他們的成
員告訴我，這是第一次和這麼多非優的人一起雲腳。我的第一次，也是他們的第一次。

第二天一早，六點二十，H已經由家人開車來接我前往集合點。六點半的衛生局冷冷清清
，進香團的遊覽車尚未開進來，雲腳的參加者也只到了不到1/3。七點半過後整隊前往南
瑤宮，我們在南瑤宮跟著進香團的外圍，看不見前頭廟內到廟前廣場的起轎儀式。優人
也不清楚這樣的儀式在政治人物一再致詞的情況下，要花多久的時間，跟著大家在一個
陣頭雲集的外圍、吵雜卻枯等的隊伍裡，開始感到無奈，但無奈中，也納人尋味。

「人山人海」的吵雜，優人選擇冷漠以對，也不對參加者說明什麼。這其實包含好幾層
意涵。第一，優人並沒有把想和廟會慶典同歡，當成雲腳的內容，基於彰化文化局與彰
化南瑤宮整體性的尊重，他們靜默地在一旁等候，當成最外圍的、最冷漠的參加者，當
隊伍一走離南瑤宮，雲腳隊伍就在第一個大馬路轉角，就和熱鬧吵雜的進香團分道揚鑣。

第二，優人「以靜制動」，以他們的「安靜」、放鬆，把心性回到簡單，來參與整場沸
騰的廟會。只是這種安靜，第一次參加者尚無法跟隨，尤其是小朋友。這群從外地來的
雲腳者，只能先從枯等，去學習參與地方文化的第一課。

二、
這段從南瑤路、轉旭光西路到民生路，到八卦山，除了旭光西路是新路（近二十年開的
路）外，從小到大，這三十幾年來不知坐車、逛街經過多少次。第一次和浩浩大大的進
香隊伍出發，路過老家附近，心中還是一陣激動。被政治人物的場面話多耗掉半小時，
優人依然很快地在旭光西路停車場整隊，優人創辦人蘭姐沒用麥克風，要我們開始學習
傾聽，以及辨識行走時的鑼聲示意。

從車水馬龍的民生路，經過、夜市、孔廟到八卦山，我不知道其他人，他們是否專心在
行走，我沒有。不是近鄉情怯，而是發現這麼快的速度走路，很多被掀開的記憶，還來
不及冒出來，就擦身而過了。好快的腳程，要這麼快，才能專心嗎？這麼快地行走，除
了調呼吸，注意腳板接觸地面的感覺，以免我這陣子腳指關節的疼痛又復發。注意全身
汗水時的清理，專心跟上隊伍，這樣一來周遭的一切，反而無法品嚐，「以雙腳親炙大
地，淬練自我」。

快步行走可能要讓大家無須再為周遭想太多，來這裡行走，要學會放下，而不是扛更多，
我又是關心這裡空氣品質差，又是注意八卦山是否過度開發，已經分太多神了吧。走路
時，把心放在腳上，我卻邊走邊想，沒有達到他們要的放鬆，專心行走。

經過八卦山大佛，我們做了這一整天的行腳裡，第一次在空間上有儀式性的相遇。隊伍
繞大佛的蓮座圓周一圈，透過鏡頭俯瞰，挺動人的（這是回家後看網頁發現的）。內外
皆濕透的衣褲和背包，走起來有點狼狽。我們都背太多東西了，優人沒有背東西，寬鬆
布衣，輕鬆瀟灑。或許他們已經修練到身無長物，或許他們的小巴，總會在不遠處等他
們，包括載運他們演出的大鼓與行囊。

離開大佛到彰化客運接送到芬園寶藏寺午餐之前，我們行走快一小時，H喜歡跟在優人後
面走，所以我們並沒有跟參加者走一起，我也失去觀察參加者的機會。優人的速度逼我
們要跟上，有回到救國團健行隊時的FU。接近中午，郊外山區的上坡讓大家有點吃力，
撐到休息時，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鬆和累。我的大腿內側有點酸，已經走了三小時，還
有一半以上的腳程。

三、
有一個不知名的記者前來採訪，因為他要求講台語，優人好像都不太行。不會吧？下鄉
雲腳這麼多年的優人，台語都很破？別懷疑，我可以幫他們想理由。他們都用腳和心在
走，並沒有時間和人溝通聊天，所以，這些都會人、外省人或外國人沒機會練習台語。
他們的特色行走和打鼓，都不需要和當地人透過口語來交流。

坐了一小段車，來到寶藏寺。雖然南瑤宮的進香團尚未抵達，但寶藏寺自己的戲團、慶
祝活動已經很熱絡了。優人沒有要大家一起去向寶藏寺的觀音菩薩致意，可能怕太家餓
壞了，就帶領大家去休息區吃水果果腹，等候吃飯的通知。不一會兒，進香團隊伍來了
，陣頭很熱鬧，我們只聞其聲，有些人跑到休息區前方看熱鬧。站在當地廟宇的立場，
如果我們是一支參與進香的陣頭隊伍，的確有點沒禮貌，來吃飯竟然沒跟主神打招呼，
也不跟其他團打招呼。不過，既然我們是一群被稱為台北的青年才俊（這是後來到員林
時廟方的介紹），我們的身份對當地人而言，可能跟外國人差不多吧，不懂地方禮貌的
冷漠外地年輕人。

寶藏寺的午餐挺豐富的，有飯、有米粉、有肉、有魚、有湯。我也不習慣跟人哈拉，先
去主殿跟觀音菩薩打招呼，然後四處晃晃，女廁大排長龍。流太多汗了，或許可以忍到
下一站再上吧。當我走在休息區，聽到有人提到優人在上頭睡覺，優人們跑到上面樹林
邊的木搭陽台躺下休息，沒有告訴待在下方水泥區的這群跟走組員。他們果然厲害，可
以隨遇而安，養精蓄銳。我好奇，也跟著去躺了幾分鐘，享受一下躺在正午光影、山風
、螞蟻、昆蟲遊蕩的平台。

再坐一段車，車上大家閉幕養神，呼呼入睡。我沒有，越累越睡不著。看見車子穿過八
卦山隧道，員林到了。接下來是今天的重頭戲，如果說我們是文化進香，那這就是主神
—掛有「在地優質文化」的招牌。走路拜訪彰化在地的優質力量—薪傳獎大師吳清發。

戲臺兩邊寫著：「一人談笑千古事，十指化出萬軍兵」，這是布袋戲最動人之處了。吳
老師的布袋戲特色介紹簡單扼要，充分發揮「薪傳」精神，很適合這群台語都聽不大懂
得、文化速食的外地人。這麼讚的台語，竟然快要失傳了，優人們也不會講，連優人的
創辦人，下鄉超過二十年的蘭姐都不太會講，有點訝異。

四、
吳清發老師帶領大家，從他家穿越百果山脈的山路，他腳力很好，穿越從寧靜到塵囂的
市鎮，前往火車站的福寧宮。遇見在地優質的力量，就這樣結束，好儀式性、好形式化
，雖然應該放鬆，遇過即丟，才是一身清閒瀟灑。但是別小看禪宗的空和老莊的無，不
是這麼膚淺地忘記、丟掉，叫做「忘我」好嗎？

優人這麼多年，走這麼多路，遇過這麼多在地優質力量，如何轉化為他們自己的呢？他
們對於外國人或受西式教育的人而言，他們的表演很「東方」、「中國」，但對於台灣
在地的民間陣頭與傳統戲劇表演風格來看，他們散發異國風情。「中國人」的身體真是
一個相對性的命名，就看在什麼脈絡下討論。我不知即使在台北，優人神鼓會被貼上怎
樣的文化認同標籤呢？當然大家都不想談這種問題，因為這裡頭已經不只是「國族」，
還包括「階級」的差異，以及在地文化被長期打壓的歷史現場了。

沿途飄來百果山名產蜜餞的香味，很誘人。在盡責的交通警察協助下，走了一個多小時
，沒有停頓，路過好幾間員林的廟宇，像坐直達車，直到太陽下山，到達週末最熱鬧的
員林火車站附近的福寧宮。已經走了大概18公里多了，可能超過我半年來的走路量吧。

這時不知是南瑤宮的進香團、還是員林在地的陣頭，也來福寧宮會合，福寧宮前的大馬
路被陣頭擠得水洩不通。優人今晚的大鼓也運到了。這次沒像中午只等著吃飯，優人等
一下在廟前廣場有小型演出。優人的目標好明顯，廣播已經播出我們到了的消息。我們
依序排隊進去跟媽祖上香，難道中午是觀音菩薩就省了？還是他們忘了？還是只有要打
鼓的才向神打招呼？別再問了,放下放下。

看著金碧輝煌的媽祖，每個地方的媽祖神像不盡相同，但是雍容華貴的大器，是人們幻
想的強力庇佑者的形象。在這裡，我們又是最早去吃飯的一隊，這次理由充足，等一下
要打鼓。

因為穿著優人的T恤，遇到好幾位好奇的路人，詢問我們真的從彰化、芬園走過來嗎？沒
有車的話，這大概只有練武的高手辦得到吧。他們還以為我們是等一下要打鼓的，大家
看優人，好像看國外來的知名表演團體。可能期待太過熱切了，當其他的打鼓陣頭才剛
剛歇手去吃晚餐，廟前廣場就擠滿人潮，離六點半的演出還有四十分鐘呢。

五、
這是我第一次在員林的廟宇停留。週末的車站附近有這麼盛大的活動，不會大塞車引起
民怨嗎？我坐在廟旁提款機間前的狹小門檻，看著往來的車水馬龍，坐我旁邊有好幾位
路人趕來吃廟宇煮的福食，還有站在人行道上一家三口一起吃的。這種脫離金錢交易的
人際關係，只有在宗教團體或選舉團隊出現吧。

人越來越多，我和H也趕快去佔位置，不過已經塞滿了，才六點。旁邊好幾部大大小小的
攝影機。汗臭味幾乎氾濫。「怎麼這麼慢？為何不開始？」我旁邊那位年約五十多歲黝
黑的壯碩男問。這時優人已經把表演用的鼓，安置妥當。還在等候，我告訴他時間還沒
到。但他覺得已經等很久了。的確，看陣頭表演也沒這麼大排場。優人似乎也不是和這
次進香的陣頭一起表演，而是單獨表演。廟方也特別禮遇，因為接下來還有其他活動。

優人的活動雖然表面上和廟會慶典一起，但其實卻像是按照優人的習性設計出來的表演
。優人在彰化縣因為參與過彰化監獄的藝人培育計畫，已經建立在地的口碑。加上免費
表演，現場人山人海。優人又準備了一下，那位等不及的男子已經罵三字經走人了，他
說無法忍受等這麼久。這和廟會陣頭的即興、隨興的開始，不大相似。

好不容易廟方介紹這支台北來的「青年才俊」。當優人們開始打起鼓來時，轟轟隆隆，
像一張天羅地網，震撼整座廟宇，看著他們，忽然覺得他們都好清秀乾淨哦，一塵不染
，堅定俐落的身手，像武俠小說裡一群從隱修寺院來的武僧，和我所熟悉的廟會鑼鼓陣，
差很大。鑼鼓陣、神將團給我的是草莽野性、帶點邪邪的爆發力，而優人則是修行團體
專注於自我動靜的純粹。

近三十分鐘的菁華小品，大家看得頗滿意，「免費」看有名表演團體下鄉來，賺到了。
優人演完，離去，廟方宣布下一波表演活動。廟前又回復之前的熱鬧喧嘩。他們準備休
息了，因為明天還有行程。我和H也搭客運回彰化市區。結束一天的行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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