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後》（載2020第十期學術團隊專欄） - 「他真不該再在這行混下去了，在香港做媒體沒出路的。」爸呷一口奶茶，將憂悒的眼角投向玻璃窗外的一片蔚藍，或許是知道窗外的好天氣比我更能包容他無謂的費心。七十歲的老人總是這樣，走過大半輩子的顛沛流離，好不容易退下來了，還是不能休息，堅持要為兒輩殫精竭慮。「待在那裡他根本沒法識人，識人很重要妳知道嗎……」「爸，相信你兒子的交際能力吧。」未等他說完，我就忍不住回他一句。我當然知道他所指的「識人」跟我說的「交際」沾不上邊，但又何干呢？他的兒子並不在乎，就是最簡潔有力的答案。 從小，類似的拉鋸周而復始上演。我曾暗暗許誓，這輩子要麼不生孩子，要麼就不能太遲生——若父母與孩子的年齡差太遠，代溝太大，溝通壅塞，苦了的就是兩代人，實在太疲累了。就像我和爸年齡相距四十載，他便是個開明人，到底還是植根了某些食古不化的思想，一旦碰觸了他磐石般的信仰，那場爭吵可謂沒完沒了。 印象中，在求學的道途上，我跟他幾乎未曾達成過共識。中三選科，我要讀文科，爸卻想我讀理科，說文科出路窄，也難以攫取投身專業的資格，嘮叨了我整整一年；然後中六那年，我屬意大學主修中文，爸卻想我入商學院，說香港是金融社會，從商才是向上流的王道；後來，興許是見我沒有變節的口風，就勉強接受了我的決定，轉而說服我不要填報中大，要讀就讀港大吧，老牌大學，出來工作，僱主起碼會看高一線。我倆交戰過數百回合，爸唱的是哪一齣，我早已心中有數。想不到的是，直到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和弟弟已出身經年，爸還是沿用那一套應對社會的哲學，架上舊年代的目光去「擔心」我們。 我曾臆想，爸那落在後頭追趕不上的思想，到底是源自對世界的不夠了解，還是對兒女的不夠熟識？我很想告訴他，社會早就變了樣，在商業以外新興了很多成功的路徑，只要人能靈活把握。而依賴職場去「識人」亦早已不合時宜。我也想告訴他，他的兒女從小都把興趣看得比成功重要，不合性情的話，情願撒手不幹，這點偏執與倔強恰好跟他很相似。有一段日子，我相信不溝通是維繫親子感情的最好方法。不溝通並不代表不對話，我們依舊交談，談飯菜、談軼事、談電視劇情，只是不去交代自己未來的籌謀打算罷了——煩心的事夠多，我已厭倦要不斷解釋我的解釋，反正我們並不真正需要對方的言語，我們需要的僅是各自表述的機會而已。他既認定我天真過分，追趕不上詭譎的世情；我也無力調節他停留在舊時代的認知，爭取他的認同，與其各執一詞，倒不如偃旗息鼓，談些無傷大雅的，至少能換來一室的和諧，讓大家都有好心情。 這種狀態維持了好些年，如今想來，父女關係的微妙變化也許出現於爸退休後。卸下工作重擔，爸終日待在家中與花草為伴，聽音樂解悶，時間一下子慢了下來，不僅將他昔日的毛躁褪去，更讓他長出一副和樂的樣子，變成幽默討喜的老人。而我，也因為長期埋首筆記，甚少時間陪伴兩老，不時泛起滿滿的歉疚感，故而份外珍惜與他們共處的時光。大概，他前所未有的祥和，配合我前所未有的耐性，正正為彼此對話營造了有利的條件——我開始認真去接收、消化爸的故事。 二十來歲的少年，挾著一份憧憬與忐忑，排除萬難，隻身來到香港打拼。他的起點是深水埗一個分租房，每天睜開眼睛，就要苦惱如何掙錢維持生活，或過上更好的生活。做過水電工，所以他現在懂得怎去接駁家中的喉管、維修一件失靈的電器，並將有如蛛網的電線綑綁整理得井井有條。後來，眼見行業發展局限，他又毅然放棄辛苦經營的舒適圈，接受同鄉的招攬轉行推銷布料，重新學習一門新學問。就這樣，他提著一個公事包，裝著不同布辦，一個人穿梭中港各地、跑遍大江南北發掘生意，見盡不同面孔，老實的、狡猾的、豪爽的、計較的、直率的、耍陰的……逐點逐點，建構出對生活的體悟與信仰。 爸將他的故事娓娓道來，奇怪的是，許多章節竟也讓我不其然聯想起昔日某場爭吵。就好像大學二年級時，他意外看到我和前度的照片，忽然大動肝火，說：「這是妳的男朋友嗎？妳不要再跟這個人在一起了，看他的相就知他不是好人，我閱人無數，妳一定要信我。」二十歲出頭的少女，滿腦子都是愛情的美好，聽到這番說話，便是再有孝心，也很難不覺得父親無理取鬧吧？所以，那天我們又吵了一場——試問誰能接受他人單憑面相去否定一個你朝夕共對、十分信任的人？但現在回想，或許爸真是讀過太多面相，也從他們身上吃過太多虧了，所以即使顯得毫無理據，顯得意氣用事，他也要警惕兒女莫要重蹈他的覆轍。 也許，每一種落後的思想，每一場不能理喻的執拗，都是有跡可尋的，就隱伏在爸曾經的過去。聽老人說故事，不足以撼動你的信念，改變立場認同他，但至少在你心內可栽下一份理解與體諒，明白他的世界是怎樣運轉過來的，然後用溫柔去擁抱他那過時的倔強。不是這樣嗎？人在了解過前因後，總是能夠滋生惻隱的。 說到底，你們只是走在不同的時間軌道，他調節不來的，你來遷就。 #很喜歡這幅相 #意外捕捉到爸的鏡頭 #本身舊年應承今年帶佢去冰島 #最後又去唔到了😢 #又一篇學術團隊專欄 #寫過愛情寫過阿公寫過女校今年寫老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