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霧花園》的電影跟小說都好看，記憶與遺忘都是一門藝術。疫情嚴峻，偽封城的日子，自己侷限自己，盡量避免出門，避免與人接觸。這樣算是自己畫出牢籠嗎？我想不是的。或許可以這麼說，在劃定安全警戒區之後，自己可以跟外面的世界借景，從陽台窗口看見高壓電塔，從螢幕裡看見一幕幕人生。 買了小米盒子之後，看到好多有趣的節目跟電影。有了電子書閱讀器，看書的實體感消失了，但也比較不受實體限制，隨買可以隨看。 心是自由的，在藝術裡，忘了自己是誰，焦慮感也就比較輕微了。 看了《嚮往的生活》第五季，種有桃花的村落讓我想念湖南。看了彭昱暢主演的戲劇《沐浴之王》、《一點就到家》，笑到流淚，讓我懷疑那就是演《大象席地而坐》的彭昱暢嗎？ 看了《火神的眼淚》，讓我忍不住打電話給擔任義消多年的媽媽，告訴她電視有在演你們的故事耶。 看了《禪者的初心》、《禪心禪意》、《獄見佛陀》，感受禪就是日常。日常功課做好，便是極致的修行。好好吃飯，好好跳Tabata，好好睡覺，禪就在其中。 看了《玫瑰是沒有理由的開放》，覺得生活裡有詩真好。 生活景觀一方面來自於外在現象，一方面來自於心靈創造。心有多大，借來的風景便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污濁的，紛擾的，可以選擇放在心上，當然也可以選擇清洗乾淨。 看見身邊有人的心已經髒髒的，我們是不是能夠溫柔地說，可以輕輕摸摸你的心？一起幫你把心洗乾淨？ 非常感謝陳團英的原著小說，林書宇導演的《夕霧花園》，借給世人一片好風景。 以下這兩段引文，分別來自《夕霧花園》小說內文以及作者的台灣版自序： 「園林師在造園時，會借用大地、天空和其間的一切，而你則是借用了時間，你的回憶就如同一種借景，你把它們帶來，只是為了讓你的生活不致那麼空虛。」 「我們不只向我們自己的記憶借貸，也向我們周遭人的記憶借貸。創造我們生命借景的不只是記憶，而且也包括我們所見、所聽和所體驗的一切，包含我們所遇到，與之談話，以及他們向我們談話的每一個人。我們由我們聆聽的音樂、我們所讀的書本借貸。我們向過去和現在借貸。我們向未來借貸，那座高聳入雲路透遙遠但有朝一日我們終會來到的山巒。我們借貸這些事物，將其放進我們的人生，而它們形成變化多端的風景，任我們遊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   漫畫最開始，艾蓮坐在樹下夢醒，流下眼淚，（天能一般的）他在那裡夢完了一生。醒來看見米卡莎，說她頭髮變長了，故事的起頭便說明這是不可逆的宿命，他已經預見他們長大以後的樣子了。他得遺忘這個結果，向死而生地再去這樣活一次。  幾次要角回憶，樹下的畫面反覆出現，像佛陀走過的菩提樹，像《流浪者之歌》裡悉達多在樹下蒼老又重生，也是創世紀的伊甸園，那顆樹是生命起源，也是最後歸塵之處。   當遇到足夠痛苦與足夠喜悅的事，人會感到自己已經活完了一生。  阿爾敏在始祖尤米爾的「異空間」中與吉克對話，理解了艾蓮真正的想法，同時想起許多三人童年的往事，一片草原上，他們奮力地跑向黃昏裡的一棵樹，阿爾敏這樣說：  「我曾經這樣想，該不會，我是為了在這裡，三個人一起賽跑才會出生的⋯⋯」  在同個空間裡、想要行使人類安樂死計劃的吉克也想起：我不過是一個想要丟球的孩子啊。  那是我覺得整部漫畫裡最簡單也最深刻的想法。  讓自己感受「有意義」的心靈志福時刻總是很小很小，為了跟某人一起奔跑、為了看見一場雪，或者那是漫長人生裡某個夏天飛過又死去的蝴蝶。   ≣   這部漫畫處理了許多身份認同的困難，有關「我是誰」的確認從族裔到哲學上的「我為什麼出生」「我為什麼在這裡」存在問題，從孤兒尤彌爾「活在別人的名字裡」、希斯特莉亞「活回自己的名字」與萊納的「情感認同錯亂」都是少年的鏡子。而最終回歸的，還是「我跟我」的關係。  當故事跨越到牆外的世界，也更精緻地處理著在民族主義下的認同與和解困難，那也是跳舞的熊帶著腳鐐跳舞，不斷提問「人類如何、又是否需要為自己沒有參與的歷史」贖罪。這種制約的框架也透過始祖的記憶傳授給歷代巨人，與故事裡父母對小孩的背叛一起思考，國與家的悲劇促使最後用「尊重我與他人自由的方式並不相同」作為結局的設計。  無論是自己名字，或是國家的歷史，都是通過「對話」才能看見全貌。擔負著少數細膩角色的馬克在下車之前的最後一句話即是：「我們都沒有好好對話過啊。」  所有苦難指向，人必須接受國族的歷史，才能擁有創造自己的歷史的自由。那樣的結局當然是過於理想化的，因為人類總是可以再得到一次機會。誰會有勇氣說，人類在這部漫畫裡再次贏得了一場滅世行動的勝利呢。    這是一整個世代的千尋，在重新審判自己的名字的故事。  許多訊息都在敘述遺族如何生存下去。走出地洞的里維、走出小木屋的米卡莎、走出城牆的調查軍團⋯⋯，生命力是比自己想像中還要生猛的東西，倚靠自己的能力往前，不以他人與歷史的觀點制約自己的行為。如何不去制約？有時我們必須支持一個人去受到傷害，仍是《流浪者之歌》悉達多的心境描述：「他並不能幫助自己的兒子，他不應把自我強加於他。他對那逃走的孩子感到一種深深的愛，像一道傷口，而他同時又感到，這傷口不應在自己內心潰爛，而應該開花結果。」  自由並不是一種償還，而是一個人可以給予另一個人最深沉的沉默。   ≣    也許有一天，我們一起去看火焰之水。（給里維的留言）      #進擊的巨人 #里維兵長 (❁´ω`❁)

台南古榕 ◎楊牧 那裡我去過，中斷的劫數 在地理板塊遷移，產生 擠壓現象以前，曾經趺坐 久久體驗鉅大的孤獨 風雲在山區和草原飛 海水銜接處浮波洶湧似血 因心魔造次尋不到出路： 累積的憂鬱世紀曆法上重疊 烈日曝曬中止的意志 閃爍金光喧嘩，勢必── 身後將如山稜線游移 唯我自在空白無邊際 ──且被多次造訪，隔著 著火的柵欄呼喚，使用臨時的 名字，一些有聲符號，和手語 叫我分心墜落如生澀的菩提 ----- 小編哲佑賞析： 在台南成功大學校園內，有一著名老榕，為1923年昭和天皇親手種下，已近百年，是台南的代表形象之一。此詩寫於2001年，而2000年底楊牧曾前往台南成功大學駐校數日，或許即是這首詩的靈感來源。此詩表面書寫榕樹，實則以榕樹為起點，擴散到對台灣的歷史與生命關懷。 楊牧雖自言對佛教、佛學沒有深入研究（注一）， 但其實楊牧詩作中不時對景物所持之空靈冷清態度，與佛學的靜觀正念頗能有相通之處，這首詩開頭出現的「劫數」與結尾的「菩提」，當然也屬楊牧對佛學的轉化挪用。本詩的第一段設想板塊遷徙擠壓，令人連結到台灣的地理處境：「劫」之意為巨大的時間計量維度，開頭以「那裡我去過」起始，表示這似乎是一再更迭的輪迴，劫數只是暫時中斷，實則仍在暗中運行流轉，久久的孤獨彷彿是等待下一刻的迸發、流血與綻放。趺坐為了參禪，以佛學來說，自然是為了領略那變化之上顛簸不破的般若空性；然則做為血肉之軀，眼見歷史浪潮洶湧如血，真能如此無動於衷？這首詩寫台南之榕，台南做為台灣開墾歷史的起點，有其象徵意義，比如第二段的風雲洶湧與心魔憂鬱，便可視為現世擾動心神的簡短描述，這既是指台灣的波折歷史，也是指許多身在歷史糾纏之中的人，如同於世紀交替之間寫下這首詩的楊牧，發現種種憂鬱亦不斷在重演重疊。 當年天皇手植此樹，如今島上的政權文化已歷更迭，而在天皇之前，種種交織輪替的文化更多；但一棵樹大概不會在意這些，尤其第三段把意志隔離，又回到勘破的視角，人有限樹亦有限，山陵亦可能為無，若體認到般若空性，自在空白無邊，就像那久久巨大的孤獨，是否就意味著那美滿冷清的境地？這是我們生命所追求的真相嗎？ 答案是是，也是不是。第四段的開頭極其巧妙，破折號承繼了上一段，而「且被多次造訪」則扣回了第一段的「那裡我去過」；首先當然是主客的轉換，其次是用「多次」一詞暗示永無休止。若站在制高點的一端，名相是臨時的，語言、姿態甚至摩擦火光，都是世間虛假的幻影而已。但是詩人無法不動情，在趺坐之時，正因為有人不斷地造訪、呼喊，正是那一點點的分心變化，把看似無邊遼闊的精神境界拉回，變現每一個當下的時空，讓世界衍生了種種意義解釋。 或許我們可以對照〈妙玉坐禪〉這首詩。這首詩以紅樓夢中的妙玉經歷為主題，其中重複著「結跏趺坐禪牀／妄想必須斷除／一心趨眞如」三句，但妙玉的心念卻不斷被洶湧的欲望纏繞，無法抑制。楊牧在〈抽象疏離（下）〉中，講到了幾首自己較長的敘事詩，其中包含〈妙玉坐禪〉： 揭示一表面冰清玉潔的女尼終不能壓抑內心洶湧的狂潮，為愛欲雜念所折磨，致不能安於禪修，走火入魔，我回顧那許多年的創作，竟有了這樣一種傾向厄難的著眼，不免愕然……而詩之功能就是為了起悲劇事件於虛無決裂，賦予莊嚴回生，洗滌之效，以自覺，謹慎的文字。 …… …… 我以為我至少也正面，集中的宣說了勝利的主題，在〈平達耳作誦〉這首讚美的詩裡，但隱隱約約似乎強調的反而是怎麼樣的一種遺憾，輕度的失落感。 （注二） 儘管〈妙玉坐禪〉與〈台南古榕〉都有趺坐參禪的情節，但兩詩主旨氛圍大相逕庭，〈台南古榕〉當然從容悠遠的多。但後者最後的「分心」抽離，卻也彷彿是為了現世的某些遺憾而回神感傷，相較於「久久鉅大的孤獨」，那些似乎昭然若揭的生命真相，楊牧顯然更在意廣袤時空中短暫匯聚肉身魂靈，產生的種種執著與火光。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如果名號是暫時的，榕樹何嘗不能是菩提（注三）； 只是這次，了悟的不只是絕世離塵的空性，而是如何在自在的大清淨中，為了許多動人心神的呼喚，甘於將匯聚的心一點點地拆散，彷彿落下的是菩提，亦是眼淚，是我們存在的依憑。 注一：楊牧自言：「〈和棋〉裡頭提到金剛經，那只是一個metaphor，我對佛經或佛學並沒有深入研究過。」其實除了〈和局〉，楊牧亦寫過〈妙玉坐禪〉、〈喇嘛轉世〉等相關於佛教主題作品，即便未深入研究，很難相信楊牧對佛學沒有一定的認識。見曾珍珍：〈英雄回家──冬日在東華訪談楊牧〉，《東華人社》第一期。 注二：見楊牧：〈抽象疏離（下）〉，《奇萊後書》，頁237-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