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事】​ ​ 他住在一個看得到山的地方，其實我們住得並不遠，但他跟家人搬過去好一陣子後，我才第一次去他家。​ ​ 一直都知道他跟家人品味都滿好的，房子雖不算大，但整體裝潢洽到好處，不像一般和父母同住的家庭總在搬進新家兩三年後，歐巴桑的實用主義隨處可見的那種慘況。​ ​ 在搬新家前，他很認真的跟我討論，時常拿出自己手繪的設計圖問我意見。果然現場看來很有他的風格，優雅又有點小前衛，房子的每個角落都看得出用心打理過，生活的痕跡錯落在風雅的擺設中，不會收拾得太整潔以致於產生某種樣品屋感，一切都溫暖明亮有生活感，他住在很令我羨慕的一間房子裡。​ ​ 在廚房準備晚餐時，我注意到水龍頭的伸縮水管鬆了，水龍頭垂垂地掛在那兒。其實是一件非常小的事，之所以會注意到，是因為我家也剛裝修不久，在挑選廚具時我指定要這樣的伸縮水管，可以從水龍頭拉出來沖洗整個流理台，甚至還可以拉到旁邊爐台上直接注水入鍋。沒有常待在廚房的人可能不太理解這東西的重要性，像我這樣一天到晚開火的人，甚至覺得伸縮水管是整個廚房的核心了。裝設時師傅還特別說這個用完一定要按回水龍頭卡緊，否則容易鬆脫。​ ​ 而伸縮水管鬆掉這件事，在別人家可能沒什麼，但在他家發生卻十分微妙，雖然已經搬進來兩三年，但其他東西都維護得滿好的，我拿著那鬆掉的水管試圖塞回去，卻發現它已經卡不住，又垂垂地落了下來。我喚他來，他癟了癟嘴：「不知道什麼時候壞了，真討厭啊這個樣子。」​ ​ 我做了幾樣菜，確認過他家人會晚歸後便和他先開動了，他一向喜歡我做的菜，學生時期便常到我宿舍搭伙。今天要來之前特別和我約了先去超市買菜，要我煮晚餐。​ 「像外面台菜餐廳煮的，好好吃喔。」他說​ 「那是因為我沒有在管少油少鹽這件事啊。」我說​ 「我們家跟我男朋友都吃很清淡，在家很少吃到這種。」他夾了一塊辣炒雞丁到我碗裡。​ 「那你多吃一點，你吃越多煮的人越開心」 ​ 稍晚一點他媽媽回來了，雖說吃飽了還是坐下來動了幾下筷子，表情看起來有點微妙，似乎不太喜歡重口味的路線，但意外的很能吃辣，一直稱讚我煮得好吃、有上館子的感覺，之後還開了啤酒，跟我們一起聊到深夜。​ ​ 那是我沒有經驗過的家庭模式，以往我帶朋友回家，我媽媽總是在廚房忙得昏天黑地，不斷地把各種食物從廚房端到餐桌上，直到確認我們的胃一絲絲空隙也沒有後才回到自己房間，把整個空間留給我和朋友們，我很欣賞我媽媽的做法，把自己縮小到媽媽這個角色裡，是傳統媽媽的愛。所以我不知道原來家庭可以有另一個模式，和兒子跟兒子的朋友一起喝酒聊天，輕鬆而沒有長輩架子，那是我有點羨慕又不曾想過的親子關係。​ ​ 我們認識很久了，原先在同一個社交小圈圈裡，後來也只剩下我們倆個比較常聯絡，但因為彼此都有交往對象，像這樣的約會並不常發生，更是第一次和他媽媽同桌吃飯，遑論喝酒聊天了。他一直是一個很溫暖的人，原來他的溫暖和氣質其來有自，是這樣的母子呀。​ ​ 洗碗的時候我和他媽媽提到了鬆掉的伸縮水管，她拿起來看了看，似乎想不透是什麼時候鬆掉的。​ 「要不是你來，我們廚房好久沒開火了，阿姨很久沒煮了。」他媽媽說​ 「那我下次來吃阿姨煮的飯。」我說​ 「你比阿姨會煮，謝謝你啦，你跟他好朋友都是很穩重的小朋友，他有你們在身邊阿姨很放心。」他媽媽說​ 「阿姨太客氣了啦！」好朋友啊，大概是在說他男朋友吧。​ 「果然男生跟男生在一起這種事情，媽媽輩就算接受了，要從嘴裡說出來還是滿困難的。」我心想​ ​ 後來我跟他一起到樓下抽煙，我們往山的方向散著步，他突然停下腳步。 「我爸外遇了。」他說​ 「啊，怎麼回事？」我心想這年頭老男人外遇也不是什麼大新聞，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很難過。​ 「我媽媽去看他時發現的，她好像很受傷。」​ 「嗯...一定會的吧......」​ 「我爸好久沒回家了，基本上都在外地工作，我跟我弟也不是每天都回家。」​ 「我在想我媽應該很寂寞，今天你來她滿開心的，我好像有點久沒有跟她一起好好吃飯了。」​ ​ 我很難想像那樣優雅大方的媽媽落寞的樣子，但婚姻這條路沒有走到終點前，誰都無法預料會不會有岔路出現，每個人都必須在感情上承受某種程度的落寞和痛苦吧。 我們多抽了幾支菸，聽他說了好多話，我們回到他家時他媽媽大概已經睡了，很貼心的幫我鋪好了客房的被套和枕套。​ ​ 幾個月之後，我收到他的訊息，立刻騎車飆往他家樓下。​ 他說他媽媽診斷出了癌症。​ ​ 「是末期，已經轉移了。」​ 「醫生說，應該是這幾週的事了。」他吐出一口煙，煙飄向了山的方向。​ ​ 他媽媽知道自己確診後，一直沒有和他們說，就這樣默默治療了好幾個月，直到十多天前病情急轉直下在廚房昏迷，送醫後就住到現在。​ ​ 「我最難過的是，醫生說我媽應該失去嗅覺一陣子了。」​ 「難怪她這麼久都沒煮飯，我還以為是她年紀大了懶得煮。」他說一說便哭了起來。​ ​ 我突然想起廚房那條鬆脫的伸縮水管。 ​總有時候會突然回頭一想，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錯了呢？​ ​ 後來的後來，他媽媽離開了，他也搬離了那間看得到山的房子，住進了城市的中心地帶。去幫他搬家時，我們在他的陽台抽煙，對面是一座小小的公園和幾幢住宅大樓。 「以後應該不會想再住在山邊了吧，又濕又冷的。」 「我怕我太想我媽。」他說 他吐了一口煙，漸漸化開的煙霧，慢慢的往山的方向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