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這是小說，沒有烏龜死，希望你們可以感受主角的處境。】 我本來想談童年，以為自己可以從中找些感動，例如我成長了、長大了、學懂了很多甚麼甚麼，諸如此類的。但我只是想起尼采的「永劫輪迴」，假如我要以不斷重覆的形式，一事不漏、完整無缺地再次度過自己的童年的話，可能我只會記得：我在童年，殺死了很多隻龜。 ／ 五歲那年，每次我跟著母親路過街市賣龜的舖頭，都會著迷地看玻璃箱裡想爬出去的龜。我會隔著玻璃打牠，打到牠縮起龜頭，然後母親會拉著我走。這些時候我總是最精神的，不會扭計，也不會要母親抱，後來母親也發現了這一點，每次都帶我去看一次龜，讓我打牠。 母親問老闆：「這些龜，多少錢？」 烏龜多少錢，我不記得，但是母親付得起，應該不貴。老闆把烏龜放入膠袋讓我提著回家，我一路看著膠袋裡面的烏龜，一路彈牠的龜頭。 我五歲時，正值父親工作最忙的一年，我倆幾乎不曾見面，於是日常生活都是由我一個人來應付母親，被她打罵。不做功課被罵，看太久電視被罵，後來她也出去工作，於是整個朝早家裡都沒有人，剩低我一個人等待母親回家，被她打罵。 ／ 我把烏龜放在瓶子裡養（以前盛著阿華田的藍色蓋子玻璃瓶），往裡面倒了一點水，便把烏龜塞了進去。那個瓶子對當年的我來說很大，拳頭伸進去，直探到底，幾乎沒了整隻前臂，可是水倒進去後，對烏龜來說就變得很小，它的面積只有一隻手掌大，要是直放瓶子，烏龜哪裡都去不了。 我伏在桌上，盯著烏龜的家，它上面還有很多地方啊，滿滿的空氣。烏龜不斷沿著瓶子的邊緣往上爬，好像很想爬出去。（這種狀態，我看了半天。）我接著扭開瓶子，橫放了它，水嘩地傾瀉，烏龜便游出去了。我看著牠走。 到了夜晚，母親撿到一隻烏龜的屍體，她把牠拾到我的臉前，大笑起來：「哈哈哈，你不到一天就養死牠了？！」媽媽笑得很開懷，覺得我很笨，也有點傻。我看著大笑的媽媽，聽著她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爸爸、哥哥、姐姐，他們一家也大笑起來，我跟著大笑起來。 ／ 隔天，媽媽給我買了另一隻龜。 不一樣的龜，（也是一樣的龜，）牠死去才沒有多久，隔天又有一隻新的回來。我雙手用力，捧著阿華田的藍色蓋子玻璃瓶，眼睛緊貼著玻璃，盯著裡面的烏龜。 「烏龜，你是烏龜嗎？」我問。 烏龜張著嘴巴喝水，我覺得牠在答我。 「你大聲一點，我聽不到。」 烏龜依舊在喝水。 「哦，原來你是無聊嗎？」我代烏龜發言。 我忽然記起昨夜全家一起大笑的景象，我想他們之後也笑，所以笑瞇瞇地看著龜，把瓶蓋關好，就高高地舉起它，上下猛烈地搖。烏龜殼的碰撞聲，不斷敲打瓶子的蓋和瓶底，噹噹噹噹地響，裡面的水也跟著，翻起一道一道的浪。我愈搖愈快，把烏龜像樂器般搖，兩隻手不夠力了，連帶腳步也跟著跳，烏龜在瓶子裡不斷地撞。 烏龜躺在瓶裡，龜頭浸在水底，起初水裡還有氣泡，但到後來牠連嘴巴也不再動。我看著一隻烏龜死去，沒再對烏龜說任何說話。在我看見烏龜這麼慘後，我覺得很爽，覺得家裡的人一定會覺得牠很好笑，所以我對著烏龜的屍體笑，隔著玻璃打牠的龜頭，牠沒反應。 ／ 家人對於烏龜這麼快死，全都難以置信。有人覺得是烏龜舖頭賣病龜，有人覺得是樽蓋問題，關了蓋子就沒有氧氣。他們一人一句提了很多建議，但所有人都覺得可以多買一隻，反正便宜。 瓶子有了新龜，當夜我便在所有家人面前，示範了自己怎樣把烏龜搖死。我一面發狂地笑，一面看著烏龜在瓶子裡面彈來彈去，至今佔據我所謂「童年」的，也依然只是一個在阿華田瓶子裡面，跟著水流噹噹噹噹地撞的烏龜殼。瓶子彎曲的玻璃面後，是全家人一起愣著的樣子，他們看著我，沉默地看著烏龜死去。 「你瘋了啊！」母親把它搶了去，放聲地罵。 ／ 那夜母親用藤條打我，我跳上客廳的梳化閃避，跑到另外一邊，又跳了落地，可是逃不過她。藤條劃破空氣，霍霍地響，追著我打，她向著我背脊揮，接著一陣灼熱的痛。「你怎可以這樣對烏龜！」她拉高了聲線，喉嚨沙啞地：「誰教你這樣對烏龜！」 我猛地哭，哭到氣喘便咳著哭。我舉起雙手，抱著頭，她照樣向我的手臂打，劃出一道道疤痕。我從手臂間的隙縫看見母親兇殘的眼，她向後拉弓，向下揮。 她打了我一身，拉開鐵閘，把我掉出去：「誰教你變成這樣！」她關上了門，趕我走：「我不要你！你不要回來！你不要回來！」 我抱著鐵閘的鐵枝哭，求她開門。我用頭猛地撞鐵閘，撞得額頭腫了一塊，但我停不下來，撞出很大的聲響，像烏龜撞瓶子，我喘著咳：「媽！讓我回去！」 ／ 那年我五歲。我把裝著烏龜的瓶子放到窗台，把它推了下去。下墜的瞬間，烏龜伸長了四肢，像瞪大眼，看著逐漸縮小的我，也彷彿拼命地划，想逃離拉牠下去的瓶子。我從窗口探出頭，看著瓶子飛，它逐漸地縮小、落地，最後「呯！」，在地上爆開。地面有人指上來罵，全部是粗口。 我看著地上爆開的烏龜，覺得興奮：「死烏龜，你去死啊！死烏龜！」我不斷地笑，笑到肚子痛了，也是止不住笑，慢慢地笑到哭了起來，但依舊指著地面來罵：「死烏龜！你去死啊！」 我想起那夜的藤條，它會回來，如烏龜困在瓶裡，不斷被我搖死。後來每當要談及童年，我都只能想到「永劫輪迴」，我想象自己可能要殺死更多隻龜，反而真正關於童年而又溫馨愉快的事，竟然少之又少。 （完） #羊格短文 ／ 【這是小說，沒有烏龜死，希望你們可以感受主角的處境。】

我有一件新玩具，連日埋首鑽研，偶爾朋友教路，偶爾看視頻教程，直到縫出較為像樣的直線，才停下來。那時天已全暗，桌上只有一盞燈，微亮的光為我歡呼著。 當我準備睡覺，天又漸漸亮了，索性伏在桌上補眠，一天的開始與結束，都在為同一件事努力著。 日子被冗雜諸事壓倒，在晨風裡，在補眠時的半夢半醒之間，碎掉的人形才能一點一點拼湊回去。

- #一個精神病人的現代都市生活 在松鼠同學一班的課堂上面，我主動提起昨天的事，我向他們道歉。「昨天是我說話太重，我不應該這樣說話。」可是他們沉默着，只有零星幾個人四目交投，然後反個白眼。他們以為我看不見，但我其實都看得見。 昨天我在課堂上面罵他們弱智，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羞愧。他們只不過是一群普通中學生的模樣——上課不專心，做功課時不認真，喜歡聊天，談亂七八糟的事。反而是我，竟然因為一大堆與他們無關的事情（例如喝酒、Ｅ小姐、以及一些藥物）而胡亂罵人。 「大家專心！老師要說話了！」松鼠同學在班上大叫，突然發施號令：「小心踼你們進特殊學校啊！」 然後是一陣竊笑。 「寫得好！」松鼠同學突然拍手大叫：「老師！你寫得很好！」 我深呼吸，一面後悔昨天發生的事，一面面對黑板、保持笑容，然後轉身叫她專心。我說課堂開始了，要打開書本：「同學，上課就靜靜地上吧。」我看着松鼠同學空無一物的桌子：「你的書本呢？先拿出書本吧。」我盡量放輕語氣。 後排的獅子突然大叫：「喂！老師！她弱智的，聽不明白你說甚麼！」 前排的兔子伏在桌上，忍笑忍得身體都震顫着了。松鼠同學帶頭鬧事，後排的獅子老虎附和着她，如果只有他們玩笑，課堂也勉強教得下去。可是連前排的兔子們都樂在其中，覺得他們有趣，這於我而言是最沒得救的。 站在課室前面，我成為了他們所有人的玩笑，我變得臉紅耳赤，可是我的臉紅，也被松鼠同學捕捉到了。她指着我：「老師！你臉紅了！」 我故作聽不見她的說話，只顧打開書本，照讀出書本上面的內容，好避免接續下來的尷尬。可是不論我在怎樣停頓，抑或是跟從書本上面的延伸討論問題而問他們問題。他們的回答都是：「好！」「老師說得很好！」「漂亮！」 我打斷他們：「你們不要得寸進尺！」全班是有因為我的叫喊而停頓一秒的，可是我愈大聲，他們也愈大聲。 「對啊對啊！」松鼠同學對班上的所有人大叫：「你們全班都要去特殊學校！」 他們的笑，再忍不住，結果在班房裏面爆炸開來。 自課堂開始，他們一心想我尷尬，最終他們成功了，課室一片混亂。這時校長從走廊巡過，有些同學看見窗外，靜了下來；可是松鼠同學正背着朝向走廊的窗，站起了身，對着我大笑。 校長敲打窗戶，松鼠同學嚇一大跳，全班即時肅靜。校長走進班房，叫全班立即站着，因此全班也站起來了。校長對着全班訓話，罵了他們足足半節課堂，由他們的行為、操行、罵到他們的成績、他們的態度。校長在黑板前面罵人的時候，連帶我亦一同站着、低着頭，好像我也一併被她罵了。直至校長叫我放學去見一見她，我才知道，我是真的被她罵了。 我對校長最深刻的一句話是：那個課堂的混亂之極，破了她入職以來的紀錄。 她問我平常怎樣教書，也問我現時教學的進度怎樣。其實根本沒有進度可言，可是我不能這樣回答。她隨之找來搞笑主任，問他如何交帶我的工作。因為我搞砸了一切，連累搞笑主任也被她罵。搞笑主任一直笑，說會督促我，會看緊一點。校長向我一瞥，便彷彿覺得對我多說也沒有用，於是只捉着搞笑主任一直訓話，叫我先行出去。我覺得自己又被拋棄了。 我向搞笑主任道歉，事後搞笑主任對我亦無怨言，只是叫我加油，以及同樣的「第一次總是這樣」的安慰。或許經過如此混亂過，我為了不讓自己的存在變成搞笑主任的負累，我盡可能讓課堂變得有趣。之前書商的Powerpoint沒有再用，我連夜把書本的內容整合，改寫成一份更精簡的匯報，也從中加入精美的圖片，試圖想用當時流行的Ironman啊，Captain America之類圖片吸引他們注意。 不過無論怎樣，一切已經太遲。班上已經無人理我，而且我的說話技巧，在那沒人想聽、愈欠自信的惡性遁環之中逐漸萎縮。我的言語最終支離破碎，無法挺起胸膛說出完整的一句話了。就算是中學生所應有的一些常識，我連說出也覺得心虛。 我對教育的最後掙扎，是一頁Powerpoint上的「鷹眼」海報（《復仇者聯盟》的其中一個角色）。自我在那裏工作日久，我開始留意到松鼠同學很喜歡鷹眼，於是就想用他的海報，嘗試吸引一下她的注意，希望她會喜歡我的課堂。 就在那一剎那間，她突然舉手。我以為她終於有興趣。 「你甚麼時候實習會完？」她問。 我想了想：「大約還有一個月吧。」 「即是搞笑主任還要一個月後才會回來嗎？」她追問我。 我點點頭：「嗯。」 「你快點走吧。」她對我說。 我的實習，與我讀書之前所想像的不同是——它對於我並沒有任何形式上的意義。我沒有因此賺到任何的錢，也沒因此變成一個很好的老師。甚至沒有任何一個同學真的因為我的存在而有所改變。我的人生（也就在鷹眼的海報面前，我忽然回想人生），從來沒有一件事，是因為有我存在而得以變好的。從來沒有。 #一個精神病人的現代都市生活 （續 ———————————————————— 不要讓我在你的Wall上消失 記得Follow、Like與Share： @gaakyoung Photo by Cristofer Jeschke on Unsplash #文學 #文字 #長文 #小說 #心理學 #心理 #人生 #哲學 #愛情 #抑鬱 #焦慮 #香港 #HKIG #HK #taiwan #台灣 #即刻完唔爛尾 #gaakyoung #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