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下雪的那一天，我的冰箱冷藏室的燈不亮了。咦，冰箱壞了嗎？我反覆將手伸進冷藏室去感覺是否依然有冷氣，但始終無法確定，天氣太冷，冰箱裡外的溫度沒什麼差別，把食物放在冰箱外一樣有冷藏效果，所以也不知道冰箱倒底是壞了沒？

過了幾日，天氣回暖了，冰箱裡外的溫度還是沒什麼差別，我這才確定它真的是不行了，於是上街去訂了一個新的冰箱回來。

換冰箱是個大費周章的工程，得先把一個龐然巨物清空，搬走，再把另一個龐然巨物搬進來。一整天我就忙著這件事，還把廚房掃除了一遍。

搬家工人臨走前叮囑我，為了穩定冷媒還是什麼哇啦啦專業的原因﹝我得了一種只要聽到與化學或物理有關，耳朵就自動關閉的病﹞，新的冰箱要四個小時之後才能插電。是直到這時，我才疑心起來，喔，會不會冰箱其實沒壞，而是插座壞了呢？於是我拿了吹風機去試，但吹風機只是靜止不動。果然。

啊呀，原來我的舊冰箱根本就沒事，有事的是冰箱專用的插座！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它已經被搬走了，去向一個不知名的所在。我已經永遠見不到它了。

這個當下，我覺得非常悵然，同時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朋友。

我們曾經共同有過一段值得紀念的歲月，但因為當年的某個誤會而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彼此的生命座標之外。多年之後，當我知道是自己誤會他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我們已經成為對方的過去式了。

新冰箱美麗大方，我對它沒有任何抱怨，而且愛惜有加，但想起舊冰箱的時候，我心裡總是有著淡淡的感傷。不知它是被當成廢棄物處理，還是成為某人的二手家電？我希望是後者，希望現在的它在某個人廚房裡，繼續好好過日子。

就像那個來不及把誤會解釋清楚就再也見不到的朋友，無論你現在在哪裡，和誰在一起，我都願你很好，也祝福你有一段快樂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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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想說的，其實是我的洗衣機，或者說，是與我的洗衣機連結的一些情感與記憶。

去年夏季最熱的那一天，我的舊洗衣機忽然壞了，它的脫水槽轉不動，一堆衣服浸泡在裡面，成為一種難堪的靜止，偏偏那又是我特別忙碌的時候，一直無法抽空出來去買一個新的，但衣服是天天要洗的，怎麼辦呢？

於是在那段期間，幾乎每天深夜報社下班之後，我就提著一袋衣物到24小時不打烊的自助洗衣店去。

那家自助洗衣店位於某個綠樹遍布的安靜巷弄內，還很貼心地有個以原木裝潢的書報區，而在這午夜的時段裡，整條巷子都睡了，一個空曠安靜的空間都成了我的。投下一堆硬幣之後，我就攤開自己帶來的書，坐下來等待。

在此之前，我從未進過自助洗衣店，所以這樣的經驗對我來說好有趣又好新鮮。於是我總會想起「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之類的詩句，並且有著在深夜水邊浣衣的錯覺，但其實我守候的是一個喀啦喀啦轉動的洗衣滾筒，等著被送進去的髒衣服像變魔術一樣亮晶晶地洗好之後拿出來。

朋友也總會在這個時候傳line過來：
「又去洗衣服了？」

「是啊！」我回。

「一個人會不會害怕？要不要我陪妳聊聊？」

我並不害怕，只覺得在這樣的當下，萬籟俱寂，只有我是醒的，只有眼前的洗衣滾筒在安然轉動著，一切如此平和寧靜，幾乎是一種幸福了。而朋友的好意，讓我心裡更是感到溫暖。

有一天夜裡，當我又一邊看書一邊等著衣服洗好的時候，手機裡響起的不是line的訊息聲，而是電話鈴聲。那串數字看起來是個陌生的室內號碼，但我還是接起，也許是我的朋友從哪個臨時的所在打過來的。

「在做什麼？」那頭是一個低沉厚實的男聲，我一時無法分辨是不是朋友的聲音，也就順口回答：

「在洗衣服啊。」

那頭沉默了半晌，只聽見輕輕呼吸的聲音。半晌之後，他說：

「謝謝妳沒有掛我的電話，所以妳願意聽我的解釋嗎？」

我這才確定這是一場誤會。「喔，抱歉，我想你打錯了電話。」我說，「而我剛才一時之間也以為你是我的朋友。」

「啊，我打錯電話了嗎？........妳和我女朋友的聲音很像，都很溫柔很好聽，所以........打擾妳了，對不起........」

「沒關係。」我說，「但如果她對你有什麼誤解，還是趕緊對她解釋清楚吧。」

「希望她不會掛我的電話。」他在那頭苦笑。

「不會的，我想她一定也在等你的電話。」頓了一下，我又說，「只是這次別再打錯了噢。」

「謝謝妳！晚安。」

「晚安。」

掛斷電話之後，我望著自助洗衣店外那排路樹，想起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心裡有著事過境遷的平靜，平靜之中有著時移事往的感傷。

會不會當年，我的朋友也曾經在深夜裡猶豫著拿起電話，因為心神不寧的緣故，撥錯了號碼，後來就失去了再打一次的勇氣？

人生裡有太多誤解，有些可解，有些無解，有些因為解開而算了，有些則因為解不開也只好算了；也許到最後，一切可解不可解的都得放下，都只能一笑置之，但若能在還能解的時候解開，化解曾有的遺憾，終究是一種安慰，一種天闊雲清的釋然。

夏季接近尾聲的時候，我終於買了一個新的洗衣機，結束了我的自助洗衣時期。新貨是那種洗脫烘一次完成的滾筒式洗衣機，每當我把衣服放進去，而它喀啦喀拉開始轉動起來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段深夜的靜巷裡，獨自一人守著一間自助洗衣店的奇妙時光，也會想起那通打錯的電話。不知後來，那個陌生男人是否已和那個她把曾有的誤會解開呢？希望他們現在正過著平靜甜蜜的日子，再沒有比相愛的人能互相信任更美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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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陌生男子的深夜電話
作者：彭樹君
刊於皇冠雜誌747期‧2016五月號／「聽樹君說故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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