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二十年】

約了週六早上十一點剪髮，我是第一個客人，店內琴聲悠揚，我和港仔老闆有一搭沒一搭聊著，聽到「我只在乎你」時突然想到鄧麗君去世的事，當時我在福華飯店上班，在更衣間看到報紙頭條，她因氣喘急救不及在清邁去世。這樣22年過去了，每次想到鄧麗君就會想到那一天，想到她過世時才42歲。我問老闆記不記得聽到鄧麗君去世的消息時他在做什麼，他搖搖頭；我又問黛安娜王妃死的時候他在做什麼，他問我我在做什麼，1997年8月31日，我在愛丁堡，暑假結束，新學期快開始，晚間新聞快報說黛安娜王妃在巴黎出了車禍，正在搶救中，查爾斯王子緊急前往巴黎，整夜都沒有更新消息，第二天一早醒來她已經死了，整個英國天翻地覆，她死的時候才36歲。默默聽我回憶的老闆突然開口說：「我記得張國榮死的時候我在做什麼，我在剪頭髮。」

如今我比這些人活得都久，面對最後一個二十年，過去種種浮現眼前，我希望人生的最後一個二十年怎麼過？如一歲到二十歲（慘澹青春），十五歲到三十五歲（中學到博士畢業不停唸書），二十歲到四十歲（愛情的各種顏色），二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不停輪迴的離家回家離家回家再離家）？

看到大學朋友遊南美三國加復活節島的照片，不久前那也在我的生命清單上：學西班牙文、德文，還有，寫十本書。

我決定重寫一張生命清單。

不，丟掉就好，不重寫了。

我曾經從高二單戀一個大我四歲四個月又兩天的男生單戀了十五年，他的生日加上我的生日所組成的密碼從十八歲用到現在。當然這段時間我也過著自己的人生，照樣唸書談戀愛，只是心裡始終留著一個位子給他，只因為在他眼裡我永遠是個小女生，故我覺得唯有長大成熟才配得上他。這十五年間我們大概見面不到十次，每隔幾年我總有辦法找到他的聯絡電話，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送上門驗貨，看我是否長大成熟夠好了。倒數第二次通話時他在巴黎出差我在英國，我們隔著英倫海峽講了三個小時電話，他已成了摩門教徒，不確定該娶哪一個女生（！），我則毫不放棄的想說服他娶我。最後一次通電話時他已結婚，一聽到我的聲音就說我當爸爸了，我識相的恭喜他後掛了電話。

算一算當時我已三十出頭，現在的我會抓著當時的我用力搖著肩膀說：「妳在想什麼啊！醒一醒！」但當時的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荒謬之處，類似的戲碼又上演了一次，只不過這次不是單戀，但我同樣在等一個男人改變心意，這次是十二年。知道他永遠不會再出現的那一天，我鬆了一口氣。

我並不認為沒有跟這些人糾纏我就會有比較理想的發展，相反的，就是因為現實生活中沒有什麼理想的發展我才會讓自己糾纏了這麼久。只是回頭看時無法無視其荒謬感：我總是一直在等待，總是一直在證明，至於證明什麼，不言自明。

我念大學時就能用日語在日本自助旅行，而那時我根本還沒開始學日文；二十五歲時已經獨自在歐洲自助旅行兩次，去過北極圈兩次，足跡遠至挪俄邊境，那是沒有網路的年代，我連信用卡都沒有，當時也沒有國際電話卡，每次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都是在公用電話打對方付費的國際電話；曾經一個人從聖荷西開車到丹佛，總長2500 英哩，相當於4000公里；開過3000 c.c.克萊斯勒敞篷車，從蒙特瑞開到舊金山再開回蒙特瑞；去法拉盛看過美國公開賽；九一一事件的那年暑假我才上過世貿大樓，事發前兩天從紐約回到英國，兩天後眼睜睜看著電視上的世貿大樓倒塌；費德勒打敗山普拉斯的那一戰我在電視前看實況轉播，見證球王交迭；在英國握過李安的手（臥虎藏龍）；會開右駕手排車，還會帥氣的單手倒車；曾經遊遍蘇格蘭，發生了一些不可思議的經歷；為了奮力保衛我的博士學位，不惜槓上老師和學校，最後接受賠償收場；沒唸過哈佛，進過紐約的哈佛俱樂部，搭過九次長途飛機商務艙；翻譯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傳記，並見到作者本人；翻譯過心儀作家的作品並訪問他；寫過許多無償書介，只因為真心喜歡；享受過纏綿的歡愉，也經歷過失去的痛苦，登過山巔，行過幽谷。曾在東海岸眺望太平洋，誓言走遍千山萬水；在加州海邊隔海遙望故鄉，轉身離開。

我沒有結婚、沒有小孩、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固定工作、收入或住所、銀行存款只有十萬塊，下半年的檔期還沒簽。以世俗標準來看，我應該更努力證明自己的價值。只是，證明給誰看？

除了我之外，有誰在看？

在人生這趟旅程中，我已經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旅行，有些長，有些短，有些旅伴如海上的船隻般交會，有些如長途班機上共乘的乘客，有些有緣無份，有些有份無緣。人物與景色如車窗外的浮光掠影，有些早已模糊，有些永遠不會忘記。確切知道的是我盡力了，背負著基因缺陷與後天失調的情況下，我已竭盡所能不辜負自己，認真的活、認真的哭、認真的痛、認真的愛。

然而，我厭倦了不斷證明自己的價值，為自己設下一個又一個的目標，沒完沒了，永遠沒有盡頭的終點。接下來的20年，在靈魂脫離肉身之前，我只想靜靜的存在，如高山如大海，如星辰與月亮，依照宇宙的韻律與法則前進或漂流。有工作時盡力，沒工作時好好照顧自己。其實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會怎麼做，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人生的最後一個二十年，終於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