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的故事

二○一一年二月十三日清晨，前一天才剛從上海回來趕赴一場晚宴的正世，被灌了酒一夜不適，要我送他到醫院。開車到住家附近三總汀州院區的急診室，他自己先下車掛號，我去停車。但等我停好車進了急診室，只見他躺在床上，周圍一群醫生護士疾步奔忙，我的心跟著慌了起來，卻連一句「怎麼回事」都問不出口。愣在那裡不知多久，主治醫師發現了我，問明我的身分，把我拉到一旁說：「我們認為有動脈剝離的可能性，情況很危急，要馬上轉送總院做電腦斷層，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做好心理準備？什麼心理準備？我滿腹狐疑，對這些訊息完全無法消化，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家忙進忙出，全然不知所措，然後，不知是誰把裝著正世鞋子的塑膠袋塞到我懷裡，要我跟著上救護車，我不由自主地寒毛直豎，因為瓊．蒂蒂安《奇想之年》的情節突然在心頭浮現，怎麼都揮不去。

救護車響著警笛在高架橋上奔馳，血壓監測器的警報聲也嗶叫不停，我拚命拍著他的臉頰、叫喚他的名字，深怕他就這樣閤眼離去。隨車的醫師也不斷叫他要撐著點，撐著點，就快到醫院了……

電腦斷層初步排除動脈剝離的可能性，醫生研判是嚴重脫水所導致的問題，在點滴注射之下，血壓與心跳逐步回穩，不料，就在稍稍寬心之際，他又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經過X光檢查，發現是肺積水併發呼吸衰竭，於是戴上氧氣罩，繼續在急診的急救區裡監控。

一整天，急救區裡不停有病人進來、出去，還有好幾次簾幕一拉、傳出哭聲，過一會兒就送走了。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但卻好像隔得遠遠的，不明白其中的意義，所有的心思全在監測器不斷起伏跳動的數字上。深夜十一點，值班醫師來要我簽插管的同意書，因為到院已經十幾個鐘頭了，他的情況還是沒有改善，無法拿掉氧氣罩，血壓也始終無法回復穩定。「如果不插管，我們也沒有把握會怎麼樣。」醫生說。

隔著簾幕，看見人影晃動，醫生護士緊張叫喚，正世的腳不停踢動，我不忍，卻無法轉頭不看。等簾幕再次拉開，他已經插上管子，無助地垂著眼睛，雙手雙腳都綁上束帶，只有手指能微微移動。地板上，他的套頭毛衣被剪開丟棄一旁，血跡斑斑，我握著他的手，連低頭看那團衣服的勇氣都沒有。

在急診室焦急度過一夜，隔天一早轉送加護病房。住院醫師仔細解釋可能的病況與目前的處置方式之後，遞給我一張單子，要我簽收。病危通知單。二○一一年二月十四日，我收到了一張病危通知單，我的情人節禮物。

在加護病房住了三天，轉入普通病房。隨著病情穩定下來，我也開始在病榻旁趕工進行譯稿最後的修潤工程。一天，陰雨多日的天空終於放晴，拉開窗簾，迎進一室亮燦燦的冬晨陽光，躺在病床上的正世突然說：「這陽光好像山景城的陽光喔。」我強忍多日的淚水霎時潰堤而出。

我想起有一回在紅杉公園，抬頭仰望樹齡千年的巨大紅杉，不由得感歎人的渺小與脆弱。數十載的人生，在歷史中不過是轉眼一瞬，我們自以為可以永恆長存的一切，終究逃不過歲月與命運的摧殘。在這短暫的一生裡，我們何所為、何所求呢？平凡如你我，或許只求有一個知你懂你、能與你同歡共苦的人吧。

珍．奧斯汀筆下的伊莉莎白與達西，雅麗嘉．古德曼筆下的潔思與喬治，或許都浪漫得如夢似幻，但也都教會我們揭去現實的迷障，珍惜身邊那個默默守候的人。在與生離死別擦身而過之後，我確信，愛情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美麗童話，而是讓我們可以不畏風霜雪雨、靜靜擁抱幸福的希望動力。

在漫長而曲折的愛情路上，我很慶幸能與《收藏食譜的人》相逢。
（摘自《收藏食譜的人》譯序）